他已经三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,目光像被那瓦罐粘住了似的,移不开;空瘪瘪的腹部,也“咕”地发出一声哀鸣。
丁喜瞧在眼里,故意咳嗽了一声。
马真回过神,抬头撞上大哥的目光,自知失态,脸上微微一红,讪讪捡了根树枝,低头拨弄那团篝火,借以掩饰。
你道丁喜不饿么?他自然也饿。
只是他的饥饿都藏在心里,即便饿上三天三夜,脸上也照样能挤出笑来。
尤明姜抬起头,恰巧瞧见马真在拼命咽口水,不觉莞尔。
她从箩筐里取出一只碗,像对自家弟弟似的,含笑问道:“这位小兄弟,要是不嫌粗陋,就尝一碗,品品我这手艺?”
马真兀自眼巴巴地盯着瓦罐,眼神都有些发直,听了这话,顿时惊喜交加,搓着手讷讷道:“这……这怎么好意思……”
“咳,这荒郊野岭的,能赶在同一座庙里避雨,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缘分呢。既碰上了,就该互相照应着,一碗清汤,不值什么。”尤明姜边说边盛了满满一碗,亲自递到他面前。
“马真!”丁喜出声阻拦,却是迟了。
马真忙不迭地接过碗去,不等汤凉透,双手捧起那只粗陶碗,便就着碗口猛灌下去。
说时迟,那时快,滚烫的汤汁飞溅出来,落在脸上,疼得他一个激灵,舌头更是火辣辣的。马真怔了一怔,眼望着碗中打着旋儿的油星,心说自个儿是忙中出错,忙不迭地撅起嘴来,嘶溜嘶溜吹凉了些,方才又啜了一小口。
但觉一股温热的暖流,顺着喉管直滑下去,顷刻间,五脏六腑都觉得舒泰。
他再也顾不得许多,把脸埋进碗里,犹如久旱的秧苗盼来了甘霖,咕咚咕咚喝得山响。
见他饿得实在可怜,丁喜阻拦不及,只得叹了口气,向尤明姜抱愧道:“这小子实在失礼,让姑娘见笑了。”
“无妨的,小孩子嘛。”
尤明姜轻轻一摆手,止住了他的责备,目光里盈满了悯叹,“老天爷,饿不死瞎家雀。能在同一个屋檐下躲雨,本是天意。这碗汤,能让个半大孩子不挨饿,正是它的福气。”
见丁喜不动,尤明姜转脸,直直望着他:“你呢?不喝一碗么?”
丁喜摇了摇头,脸上微微发热:“多谢美意,我实在不饿……”
一阵强烈的心虚攫住了丁喜。脸颊因她的靠近而再度灼烫起来,丁喜眼神下意识想逃避,却又逼着自己坦然迎上。他的心虚,远不止于偷窃本身,更多的是先前在河边的匆匆一瞥。这份兵荒马乱的窘迫,远胜做贼。
却不料,丁喜肚子跟故意拆台似的,偏偏“咕噜”一声,好不尴尬。
尤明姜挑了挑眉,直言相问:“你兄弟喝了,独你不喝,难不成是信不过我这汤么?”
说着,自己先仰头喝了一大口,再将碗递到他跟前,“这下,可以放心了?”
丁喜一怔:“我不是……”
不等丁喜回答,马真急忙凑过来,险些碰洒了汤,将自己那半碗汤递给丁喜。
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,恳切道:“大哥,喝我的。我尝过了,没事的。”
马真说得很认真,认真得近乎虔诚。
丁喜看着眼前的半碗泥鳅鱼汤,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烫。他真正感动的时候,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得仰头将汤一饮而尽。
泥鳅鱼汤很暖。
暖得让他几乎要忘记,江湖本应是冷的。
丁喜已经记不清,上次喝到这样一碗热汤,是什么时候了。
尤明姜笑问:“我的手艺还过得去?”
丁喜只点了点头,嘴角却隐着一丝笑意。
马真已喝完一碗,兀自眼巴巴望着瓦罐出神,喃喃道:“真好。”
“不过是泥鳅炖水芹菜,家常得很。”尤明姜见他这般喜欢,便轻轻指了指火堆上架着的瓦罐,“小心烫着。既合口味,便多用些。”
马真悄悄碰了碰丁喜的胳膊,见他默许,这才伸出双手去接瓦罐。
就在这时,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瓦罐竟平白裂开了一道缝儿,滚烫的泥鳅鱼汤倾泻而出,径直浇在马真的腿上。
“啊——!”
马真被烫得猛地一抽气,小腿上火辣辣的疼刺得他眼泪差点飙出来。
可他甚至顾不上灼痛的伤处,眼睛怔怔地望着地上流淌的汤汁和瓦罐碎片,整个人都僵住了,“……泥鳅鱼汤……全、全洒了!”
完了。
马真脑子里空空的,嗡嗡作响。
他想弯下腰去拾那些碎片,手指却僵僵的,动弹不得。他呆呆望着地上那滩狼藉,喃喃地说:“我不是有意的……”
丁喜霍然起身,胸中气血翻涌。眼前光景倏地一变,竟不是马真,却是十年前的冬夜。
七岁那年,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,颤巍巍地从蒸笼里摸出一个冷透了的饼子。他遍体鳞伤地蜷在墙角,只顾把偷来的半块饼子往嘴里塞,哪里吃得饱呢?
耳边店主的毒骂犹在:“小蟊贼,这么小就会偷东西,大了还不做强盗?合该打死!”
不是的……他不是要做贼,实在是饿极了,饿得快要死了啊!
他真的知错了,求别再打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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