恐惧如潮水般灭顶,让他喘不上气来。丁喜死死咬着牙关,似又变回那个挨打的孩子。
不过是一块冷饼,怎么就罪该万死?而今打翻了一罐热腾腾的泥鳅鱼汤,又该怎样?
可丁喜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来。
尤明姜并没有动气,连看都没看那满地狼藉,径自快步过来,一把握住马真的手腕,急切道:“烫得厉害么?”
马真一时怔住了,只巴巴地望着地上的碎片与汤汁,话也说不周全:“我当真不是……是这瓦罐它自己……”
裤管湿漉漉地贴在腿上,热气蒸腾,底下的皮肉想必已被烫得红肿。
“说这些做什么?”尤明姜微微蹙着眉,“我只问你,疼不疼?”
疼不疼?
丁喜霍然抬头,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。
马真也呆住了,嘴唇微微颤着:“我、我把你的泥鳅汤都糟蹋了……”
“……这节骨眼儿上,你还说什么汤不汤的,烫伤了,可不是闹着玩儿的!”
马真愣愣地站着,这话他竟听不明白。
尤明姜已蹲下身去,轻轻地将他的裤腿卷了起来。果然,他小腿上一片通红,还起了一串亮晶晶的水泡。她戴上薄薄的医用□□手套,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盒,用手指蘸了点儿药膏,轻轻地抹在那红痛的皮肤上。
“忍一忍,”她声音很柔和,“这紫云膏里能清热止痛,对烫伤很管用。”
马真僵着腿,一动也不敢动,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着头,望着尤明姜乌黑的发顶。
药膏凉丝丝的,他的眼眶却热了起来。
从小到大,从没有人这样待过他。他做错了事,从来只有打骂。后来他长大了,也学会了用拳头去应对这世间的冷暖。这般温柔宽厚的对待,实是平生未遇,叫他不知所措。
“还好不算严重。”尤明姜说着,抬头看向一旁的丁喜,“你没事吧?脸色不太好。”
丁喜盯着那盒紫云膏,指甲无意识地抠进掌心。七岁那年,他偷来的冷饼还没咽下去,就挨了一顿毒打。他在沟渠旁边躺了一夜,一度以为自己会像野狗般悄无声息地死去。这些年,“偷就是偷,是骨子里的劣根性,小偷活该被打死”这句话,早已刻进骨髓。
如今,他果真成了贼,成了寇……
明明是他自己选的路,可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,却总在夜深人静时,渗出刺骨的寒意。
“大哥?”马真担忧地唤道。
丁喜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从肺腑最深处艰难抽出,突然望向尤明姜,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:“如果……如果有个孩子饿极了偷吃的,你会毒打他一顿来惩罚他吗?”
尤明姜抬起头,目光如炬。
那一瞬,丁喜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目光照得透亮,所有藏在阴影里的溃烂伤口都无所遁形。
破庙里一时寂静,只剩雨声和柴火的噼啪。
尤明姜收起紫云膏,认真思忖片刻:“偷窃本身,当然不对。”
丁喜的心直直沉了下去。
可她的声音又响起,不疾不徐,“但一个饿急的孩子,不过是在听从求生本能。”
她取出一截雪白纱布,轻轻敷在马真烫伤的皮肤上,“让一个孩子饿到要去偷,是世道的错。”
丁喜感到一阵眩晕。
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话。
“世道的错?”他忍不住追问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。
尤明姜点头:“这么小的孩子,饿到去偷食物,当地州府、义仓和慈幼局干什么吃的?再退一步,孩子的父亲呢?”
轰然一声,有什么东西在丁喜胸腔里炸开,震得他耳蜗嗡鸣,四肢百骸都失了力气。他猛咬住牙,想把那股酸热逼回,却无济于事。热流汹涌地冲上眼眶,视线瞬间模糊。
“谢谢……”他哑着嗓子,声音低不可闻,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。
他想说更多,想告诉她这番话如何撬开了他心上锈蚀多年的铁锁,可所有言语都化作喉间一团火,烧得眼睛生疼。
尤明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。
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,目光里有洞察,却无评判,而后轻轻颔首:“不客气。”
这恰到好处的体贴,像一根柔软的针,精准地刺中了他最脆弱的地方。
丁喜惯于赔笑,眼下却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。
尤明姜打了个响指,适时缓和气氛:“我这儿还有馒头,要不烤来吃吧?”
枯枝在火堆里“噼啪”炸响火星。
馒头焦黄的壳,裂开了一道道蜜色细缝,麦香混着焦香直往鼻子里钻,簌簌落下灰来。
尤明姜翻烤着馒头。
火光映照她的侧脸,温暖而坚定。
尤明姜把烤好的馒头分开,焦黄酥脆,掰开还冒热气,一阵阵香气飘来,马真嘴里疯狂分泌唾沫,却死死咬着牙不动。
等她递过去一只,马真下意识往后缩了缩。尽管她没有追究,他自己却在惩罚自己,就因为自己,好好一罐汤泼了,瓦罐也碎了,“我不配吃”的想法,沉甸甸压在胸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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