莽苍山余脉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,化作天际铁青色的剪影。
最后一抹挣扎的暗红褪去,无边无际的灰蓝夜幕如同浸透了冰水的巨幕,沉沉压下,带着初冬渗骨的寒意。
官道在昏暗中延伸,像一条僵死的灰蛇,两旁是嶙峋的怪石和枯槁的荒草,在渐起的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低响。
弥仞的身影,就在这无边的暮色与荒凉中,艰难地移动着。
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。左肩那道被粗陋布条勒紧的伤口,每一次身体的晃动,都牵扯出撕裂灵魂般的剧痛。
新鲜的血液早已浸透了里外几层粗布,在灰败的衣衫上凝结成大片大片暗沉、粘稠的硬痂,又在持续的渗漏下,边缘洇开新的、更深的暗红。
每一次呼吸,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,每一次吸气,冰冷的空气都像无数细小的冰针,刺入她灼痛的肺腑。
失血带来的眩晕感沉重地拖拽着她的意识,视野里的一切,嶙峋的石块、摇曳的枯草、脚下延伸的官道,都在剧烈地摇晃、扭曲、重叠,如同溺毙者眼中破碎颠倒的水下世界。
饥饿,不再是胃囊的空鸣,而是一种烧灼脏腑的酷刑。
胃壁仿佛在疯狂地自我摩擦、啃噬,每一次痉挛都带来眼前阵阵发黑,冷汗混合着冰冷的虚汗,从额角、鬓边不断滑落,在满是泥污血痂的脸上留下道道冰冷的痕迹。
喉咙干涸得如同龟裂的河床,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滚烫的砂砾,带来火辣辣的剧痛。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干涸血管中艰难流淌的粘稠声响。
识海中,那枚青玉风茧的光芒,已经微弱到如同风中最后一粒将熄的烛芯。
曾经能清晰映照数十丈方圆的能力,如今被压缩到可怜的身周一丈之内,而且光影模糊,波动剧烈,如同信号即将彻底中断的残破镜面。
对外界的感知,只剩下身体接触到的冰冷地面,扑面而来的寒风,以及那无处不在的、深入骨髓的剧痛。她像一个被剥夺了所有感官的囚徒,在无边的黑暗与痛苦中盲目跋涉。
唯有怀中,那卷《灵枢鬼门针》古籍的共鸣,是这片绝望死寂中唯一“活着”的东西。它不再是清晰的指引,而是一种冰冷的、带着铁锈腥气的锁链。
这锁链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,每一次搏动,都带来沉重而急迫的拉扯感,仿佛要将她的心脏生生拽出胸腔,拖向那未知的西北方向。
那无声的呐喊穿透了肉体的麻木和意识的昏沉,在她颅腔内轰鸣:“快!快!快!”这急迫感,是支撑她这具残破躯壳没有彻底散架的最后一道无形枷锁。
她所有的力气,都灌注在左手紧握的那柄乌鳞匕首上。冰冷的金属触感,是这混沌痛苦世界里唯一的“真实”,是她对抗彻底沉沦的锚点。
她几乎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这柄凶刃上,将它当作拐杖,一步,一拖,再一步,在冰冷的官道泥地上,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、混杂着歪歪扭扭的印记。
就在意识即将被无边的黑暗和剧痛彻底吞噬,双腿如同灌满铅水再也无法抬起分毫时。
一点昏黄、摇曳的光,如同溺水者眼前突然浮现的、虚幻的蜃楼,刺破了前方浓得化不开的暮色。
官道旁,一间低矮破败的茅草野店,如同被遗忘在荒野的孤坟,突兀地出现在视野尽头。
一根饱经风霜,仿佛随时会折断的竹竿,挑着一面褪色发白,破了好几个洞的酒旗,在带着哨音的寒风中无力地飘荡,发出“噗啦噗啦”的哀鸣。
店门口挂着一盏同样破旧不堪的防风油灯,昏黄摇曳的光晕在浓重的夜色中艰难地撑开一小圈模糊的光域,勉强照亮门前坑洼不平的泥地。
那光晕是如此微弱,仿佛随时会被黑暗一口吞没。
对此刻油尽灯枯濒临崩溃的弥仞而言,这点微弱的光,却如同溺水者眼中唯一的浮木,散发着致命的诱惑。
它代表着遮蔽寒风的墙壁,代表着或许能缓解灼烧的一碗温水,代表着能暂时填补空乏胃囊的、哪怕是粗粝的食物,代表着…片刻的,可以让她这具残躯稍作喘息、积攒一丝继续前行气力的地方。
希望,哪怕渺茫如风中残烛,也足以点燃她求生的本能。
她用尽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气力,牙齿深深陷入干裂的下唇,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开来,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。
她拄着乌鳞,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残破木偶,一步一挪,踉跄着,朝着那点昏黄的灯火,挪移过去。
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背负山岳,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和灼烧感。
当她终于挪到野店门口那昏黄光晕的边缘时,她的模样,足以让任何心存善念的人心胆俱裂。
衣衫褴褛,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,被干涸发黑的泥浆、暗沉的血污层层包裹,硬邦邦地贴在身上,勾勒出瘦削而伤痕累累的轮廓。
脸上糊满了泥垢和半凝固的血痂,唯有一双眼睛,在昏黄灯光下偶尔睁开时,透出深不见底的冰冷和疲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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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肩处,那粗陋包扎的布条被反复渗出的鲜血浸透,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、令人心悸的暗红色,浓烈的铁锈腥气扑面而来。
右臂软软垂落,如同失去生机的枯枝,随着身体的晃动无力地摇摆。
而她的左手,却如同铁铸般,死死紧握着那柄通体黝黑、刃身残留着暗褐色血痂、密布蛇鳞纹路的乌鳞。
那散发着一种与这破败野店格格不入的、令人脊背发凉的凶戾煞气。
店门口,一个系着油污发亮围裙、身材臃肿的妇人正倚着腐朽的门框剔牙,看到暮色中如同鬼魅般挪近的身影,吓得手一抖,那根细小的骨签“啪嗒”一声掉在泥地里。
“哎哟……我的老天爷!”胖妇人拍着肥厚的胸脯,三角眼里先是闪过毫不掩饰的惊骇,如同白日见鬼。
但当她浑浊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弥仞身上破烂的衣衫、腰间的匕首以及那个同样沾满污迹、看起来瘪瘪的行囊时,那惊骇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贪婪、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忍的精光。
她脸上瞬间堆起一层厚厚的、如同劣质面粉糊成的假笑,扭动着肥硕的腰肢,踩着泥泞,一步三摇地“热情”迎了上来,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:
“这位姑娘哟!老天爷开开眼!您这是……这是遭了多大的罪过啊?瞧瞧这满身的伤,啧啧啧……血呼啦的,可心疼死个人了!”
她伸出肥短、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,作势要去搀扶弥仞,眼神却像钩子一样,死死钉在乌鳞匕首上,“这荒郊野外的,天寒地冻,邪风入骨可不得了!快!快请进店里来暖和暖和!老婆子这就给您弄碗热汤,暖暖身子骨!”
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裹着蜜糖般的虚假关切,弥仞却从那浑浊的眼底,清晰地看到了冰冷评估猎物价值的寒光,以及一丝隐藏极深的,如同屠夫看待待宰牲畜的漠然。
弥仞没有回应。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扫过那张堆满假笑的脸。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维持站立、抵抗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眩晕和剧痛上。喉咙如同被砂纸堵住,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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