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偏西,河风裹着水腥气扑面而来,吹得漕船上的旗幡猎猎作响,成了这江宁府码头特有的味道。
陈大脚就在一片味道里背着酒葫芦往回走,一双裂着口的干净手攥着麻绳,指节叫寒气咬得发青。
酒葫芦在背上一晃一晃,澄黄的酒液在粗陶葫芦里头闷声荡漾,金橘的香气却丝丝缕缕从塞缝里钻出来,混进河沿的腥风里。
直到走回熟悉的角落,船帮的弟兄们正卸不知道第几趟货,一个个衣衫单薄,裹着麻布短褐,腰系草绳踩跳板。
脊背上滚着热汗珠子,叫夕照一打,油亮亮地反着光。
却不知谁鼻子尖先嗅见了酒香,眼睛又瞅见陈大脚背上晃荡的酒葫芦,抽着鼻子便吼了一嗓子。
“陈大脚这厮逮着好食了!”
好食是什么,自然是心知肚明。
众人便纷纷哄笑着围上来,冻红的膀子挤作一团,蒸腾的汗气扑在冷风里,霎时结成了白蒙蒙的雾。
陈大脚也不言语,只咧嘴笑,白生生的牙磕得咯咯响,解酒葫芦时手指却冻得不听使唤。
最后还是老船工王七叔劈手夺过,拍开泥封猛灌一口——
霎时间,橘香满码头。
那股子清冽裹着蜜似的甜,混着恰到好处的酸,顷刻间就让透骨的寒气散了几分。
汉子里三层外三层地传着喝,活像群渴极了的鸬鹚。
一时间只闻得此起彼伏的吞咽声,既有酒液入喉的咕咚闷响,又有喉结上下干咽的动静。
几十双眼睛黏在那传递的酒葫芦上,眼珠子跟着滴溜溜地转,但却没人多贪哪怕一口酒。
一个个都只灌一口,然后便急急传给下家,喉结咕噜噜上下滚动,手上却稳当当的,半滴酒也不曾洒落。
金陵船帮都是本地子弟,多半是打小光腚玩大的邻里发小,还有那叔伯侄儿凑在一处干活的,都是知根知底的乡邻。
码头圈子小,一点丑事转眼就能传遍秦淮河,若是连自家人这点酒都贪,传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?
可传到第七个汉子手里时,码头上却又传来另一阵脚步声,牛皮靴底踏在冻土上咯吱作响,混着铁牌撞腰刀的叮当声。
只见迎面走来全副武装的一群人,虽算不得威风凛凛,倒也撑得起公门大爷这般称呼。
一个个穿着皂隶服,头戴范阳笠,腰挎制式腰刀,一个个挺胸凸肚,神色倨傲。
是漕帮的巡丁来了。
虽然和船帮并称为码头两霸,漕帮这帮吃官粮的却向来把自己当龙,把船帮看作水里打滚的泥鳅。
是以一个个见了船帮这群泥腿子,鼻孔里先哼出两道白气,眼角斜睨着扫过众人冻红的膀子,像瞧见了什么腌臜物事一样。
但为首的却忽然抽了抽鼻子,喉结一滚,那双原本斜睨着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。
酒香在冷冽的空气里格外清透,那股子鲜灵劲儿直往人鼻尖里钻,一闻便知是新酿不久的好东西!
能酿出这般香气的绝非寻常人家,如何能便宜了这些粗人?
于是眼睛一转,讹诈的话张口就来。
“这酒香透着官酿的味儿,尔等哪来的钱沽官酒,还不快交出来孝敬爷们!”
但见那头领劈手按住腰刀,嘴里虽然义正词严,但一双三角眼却死死盯住酒葫芦,倒先叫酒气勾得不行。
真是没出息……
船帮一行人互相递了个眼色,嘴角都撇了撇,露出几分皮笑肉不笑来,却一个都没挪窝。
一个个默契地簇拥在王七叔身边,不声不响地围成了个铁桶阵。
最后那个喝酒的汉子悄默声地把葫芦塞回陈大脚手里,后者立马就攥紧了,往怀里一塞。
漕帮不待见他们,他们原也不稀罕。
一个个吆五喝六的,正事不干半分,捞油水倒是业务熟练,但这金陵码头的正经活儿,可都是俺们船帮一包一包扛出来的!
更何况,这酒可是桑家小娘子特意给俺们弟兄酿的,倘若就这么交出去,岂不既辜负了桑家小娘子的心意,又将她推入险境?
桑梓酿私酒的事儿,船帮人早就从陈大脚口中知晓了底细,嘴上虽不说,肚里却都门儿清。
虽然只见了那么寥寥几面,却都觉得该护着这位酿酒的小娘子——
为人谦和手艺又好,酿的酒价廉物美,是船帮弟兄们冬日里唯一的慰藉。
即便不为那笑模样,单为这便宜又醇厚的酒,也不能轻易妥协!
是以一个个都怒目而视,鼻孔朝天,膀子一横,当场摆出一副护崽的架势,倒把那帮吃官粮的唬得一愣。
一壶酒而已,如何就闹出这般阵仗?
一时间气势上就落了下风,毕竟他们也不敢真动手,到时候闹到官面上,谁都得吃挂落。
但那漕帮头头眼睛咕噜一转,却忽然福至心灵,咂巴出了点不寻常的味道。
莫不是有人在酿私酒?
倘若能揪出这私酒的源头,岂不是大功一件?
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,这样好的酒岂是这帮穷酸汉子能喝得起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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