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武中兴-再造汉室的艰难历程(公元25年-公元57年)-续
建武十三年(公元37年)·洛阳南宫偏殿
窗外春光明媚,殿内却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肃杀。御案上堆满了来自幽州的紧急军报。燕王彭宠,这个昔日曾为刘秀幽州立足立下汗马功劳的枭雄,因其心腹子后兰卿被刘秀斥归而心生怨怼,又自恃功高,竟勾结匈奴,悍然举兵反叛!更可恨的是,他竟与涿郡太守张丰联手,一时间,幽州震动,烽烟再起。
刘秀放下最后一份奏报,指尖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,发出沉闷的“笃笃”声。他抬眼望向殿内肃立的几位心腹重臣:大司马吴汉、左将军贾复、建威大将军耿弇,以及刚刚平定陇西、风尘仆仆赶回的征西大将军冯异。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,但眼神深处,却燃烧着不同的火焰。
“彭宠鼠辈,竟敢叛朕!”刘秀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,殿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,“幽州乃朕起家之地,断不容乱贼猖獗!谁愿为朕扫平此逆?”
话音未落,如同点燃了引信。
“陛下!”吴汉猛地踏前一步,声如洪钟,震得殿梁嗡嗡作响,“臣吴汉请战!当年昆阳,臣能摧破百万莽军;渔阳小寇,何足挂齿!臣定当生擒彭宠,献于阙下!”他那张饱经风沙、棱角分明的脸上,是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和志在必得。拿下彭宠,无疑又是一份沉甸甸的军功筹码。
贾复岂甘人后?这位以勇武着称、曾“所向皆靡”的骁将,几乎是同时出列,动作迅猛如豹:“陛下!贾复愿往!臣之部曲久经战阵,锋锐无匹!十日之内,必为陛下取彭宠首级!”他眼中闪烁着争胜的光芒,话语间透着斩钉截铁的自信。功勋簿上,岂能少了他贾君文的名字?
耿弇相对沉稳,但此刻也被激起了豪情。他微微躬身,声音清朗而有力:“二位将军勇略盖世,然幽州地势多崎岖,彭宠狡诈,又与匈奴勾连。臣不才,曾久在河北,熟悉彼处山川地理,愿率本部精骑,为陛下荡涤幽燕!”他的理由充分得体,却也透着一丝证明自己堪当大任的决心。
一时间,三位声名赫赫的开国上将,如同三柄绝世名剑,锋芒毕露,争相请缨!殿内空气仿佛都被这炽烈的战意所点燃,充斥着无形的交锋与碰撞。他们代表的不仅是自己,更是身后无数浴血奋战的将士,是对荣耀与地位的本能追求。
刘秀的目光,缓缓扫过三人激昂的面庞,最终落在了御案旁,那个一直沉默的身影上——冯异。这位刚刚从遥远的陇右战场归来,以雷霆手段剿灭隗嚣余部、稳定了整个西陲的“大树将军”,此刻却如同一株真正的古树,安静地伫立在略显喧嚣的角落。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的朝笏上,似乎在研究上面的纹路,脸上没有任何波澜,仿佛眼前这场关乎幽州归属、关涉帝国北疆安危、更牵涉巨大军功归属的激烈请战,与他全然无关。那份沉静,在争功心切的喧嚣声中,显得格外厚重,也格外…不合时宜。
1.功名场上:争锋的锋芒与树下的静默
时间回溯到建武初年。当刘秀定都洛阳,削平群雄,缔造了“光武中兴”的伟业时,围绕在这位中兴之主周围的,是一大批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功勋宿将。他们是帝国最锋利的剑,最坚固的盾,是刘秀得以再造汉室的基石。然而,当天下初定,刀枪入库,马放南山的渴望尚未成为现实,另一场无声的“战争”却在朝堂与军营之间悄然拉开了序幕——那便是争功。
(《后汉书·冯异传》:“异为人谦退不伐,行与诸将相逢,辄引车避道。进止皆有表识,军中号为整齐。每所止舍,诸将并坐论功,异常独屏树下,军中号曰‘大树将军’。”)
这绝非空穴来风。想想看,这些将军们,哪一个不是提着脑袋,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?昆阳城下,面对王莽四十二万大军,是谁第一个登上城头?河北千里转战,被王郎悬赏追杀时,是谁舍命护卫主公?征讨赤眉,入关中平乱,又是谁力挽狂澜?每一场战役的胜利,都意味着巨大的荣耀、封赏、土地、食邑!这些都关系着个人和家族的显赫地位,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!功劳簿上的排名先后,封地位置的好坏大小,爵位等级的升降,甚至宫宴上的座次排列……都成了这些习惯了刀口舔血的悍将们新的“战场”。谁也不想被埋没,谁都想证明自己才是陛下最倚重的臂膀。
于是,人们常常能看到:
朝堂之上:当军功簿呈递御前,或讨论下一次重大军事行动的统帅人选时,一些将领的声音会格外响亮:“陛下!当日某城之战,若非臣率部猛攻侧翼,牵制敌军主力,前军岂能轻易破城?”“陛下明鉴!此次征讨,臣以为非某将军不可,然其部新败士气未复,恐难当重任,臣请自代!”“臣附议,然某将军所言其部之功,恐有夸大之嫌……”唇枪舌剑,寸土不让,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。邓禹、吴汉、贾复、耿弇等核心名将,往往成为争论的焦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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军营之中:战事间歇或凯旋之后,将领们聚在一起,更是议论功勋的“盛会”。大帐之内,篝火熊熊,酒香四溢。几碗烈酒下肚,气氛便热烈起来。“痛快!此役斩首八千,大获全胜!当浮一大白!”吴汉声若洪钟,拍案大笑。“八千?吴将军,你那是主攻方向没错,可要不是我手下那支奇兵及时截断贼军粮道,乱了他们后方,你能赢得这么顺当?”贾复微眯着眼,晃着酒碗,语气带着几分不服。“哼!”岑彭冷哼一声,“粮道?若非老夫在正面死死顶住贼军精锐,给你们创造了机会,你们哪来的空间迂回?论顶住正面压力,分担陛下之忧,我看……”一时间,你一言我一语,争得面红耳赤。功劳簿上的点滴,都被放大、剖析、争夺。谁斩将夺旗,谁破围解困,谁运筹帷幄……每个人都想把最闪亮的部分归功于自己或自己的部属。勋章的重量,似乎需要用嗓门的分贝来称量。
就在这样的喧嚣之中,总有一个身影显得格格不入。他就是冯异。
当将军们在帅帐中争得不可开交,声音大到连帐外卫兵都忍不住侧耳倾听时,冯异往往会默默地起身,拿起自己的佩剑和水囊,悄无声息地走出喧闹的中心。
营盘边缘,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槐树,投下巨大的阴凉,成为了他固定的“据点”。他倚靠着斑驳的树干,或是席地而坐,拿出随身携带的兵书,就着夕阳或晨曦静静翻阅;或是静静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,剑身映出他沉稳而略带疲惫的眼神;更多的时候,他只是沉默地望着远方连绵的军营,或是天边浮动的云霞,仿佛眼前的功名利禄、唇枪舌剑,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。
有一次,激辩中的耿弇无意间瞥见了帐外树下的那个安静身影,不由得冲着嘈杂的帐内喊了一嗓子:“喂!都小声点!吵吵嚷嚷成何体统!看看人家大树将军,那才叫大将之风!”帐内瞬间安静了不少,不少人顺着耿弇的目光望向帐外。只见冯异似乎被这边的动静吸引,抬起头,看到众将都在看他,只是微微颔首,露出一个温和甚至有些腼腆的笑容,随即又低下头,继续看他的书卷。
这一幕,深深印在了很多在场的将领心中。喧闹的大帐与树下的静默,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。“大树将军”——这个带着几分调侃,却又饱含敬意与独特意味的称号,便在军中不胫而走,成为了冯异最贴切的标签。
然而,这份谦退,并非软弱,更非无能。熟悉冯异的人都知道,这位“大树将军”,在战场上是指挥若定、令行禁止、攻必克守必固的统帅!他治军严谨,“进止皆有表识(标识)”,军营壁垒整齐有序,士卒服其威仪;他洞察深远,在关中安抚百姓时,以柔克刚,深得民心;他决策果断,平定陇右,手段雷霆,震慑宵小。他的功劳簿,每一笔都浸透着血汗和智慧,厚重无比!无论是士卒还是将领,内心都对冯异的功勋和能力有着极高的评价。
可就是这样一个人,在论功行赏的时刻,却选择了远离喧嚣,独守树下。这不是故作姿态的清高,而是刻入骨子里的品格——一种超越了名利争夺的谦退与自律。他深知争功的丑陋,明白同袍之谊的可贵,更懂得功高震主的微妙平衡。在他看来,功劳是大家血战的结果,是陛下运筹帷幄的决策,个人的斤斤计较,反而落了下乘,伤了军中同袍的情义,也辜负了陛下的信任。他的价值,不需要通过压过谁来证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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