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境的寒风裹挟着细雪粒儿,敲打着新糊的窗纸,沙沙作响。
屋里头,暖炕烧得正旺,把边陲深冬的酷寒都挡在了门外。
安淑毓盘腿坐在炕沿上,借着油灯那点昏黄的光亮,手里针线翻飞,正给锦年一件磨破了袖口的小棉袄打补丁。
针脚又细又密,落在厚实的粗棉布上,成了这静夜里唯一的声响。
一晃眼,在这林家村的日子,竟像屋檐下挂着的冰溜子,悄没声儿地就滑过了两个冬夏。
窗外,是北境沉甸甸的寂静。雪光映着窗棂,把小院的轮廓勾得清清楚楚:
前院那棵移栽来的枣树,枝桠上压着厚厚的雪,像是披了层素白的孝布;
后院的菜园子,早被大雪捂得严严实实,只隐隐约约探出几根支撑藤架的枯枝杈子。
这青砖勒脚、灰瓦盖顶的小院,在风雪里稳稳立着,早没了当初的新气儿,染足了烟火岁月的沉静。
“娘亲!”
锦年穿着鼓囊囊的厚棉袄,像只小胖熊似的从堂屋跑进来,手里举着一张纸,上面爬满了歪歪扭扭的大字,小脸红扑扑的,眼睛亮得能照人,
“爹爹教我写名字啦!你看,‘景睿’!”
安淑毓放下针线,接过那张纸。
“景睿”俩字虽然稚嫩,但笔画架子已经有了,透着股小孩子的认真劲儿。
她笑着揉了揉儿子的脑袋顶:“锦年写得真不赖,有你爹的样子了。”
五岁多的锦年,早不是流放路上那个懵懂受惊的小娃了,在爹娘安稳的翅膀底下,长成了个活泼又懂事的皮小子。
他嘴里的“爹爹”,此刻正坐在堂屋方桌旁,就着油灯翻看一本旧书,边角都磨毛了。
昏黄的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,当年重伤的苍白早叫边塞的风雪吹成了沉稳的麦色。
眉宇间那份世家子弟的清贵气敛得深深的,沉淀成了山石一样的坚毅和沉稳。
景行抬起头,目光落在锦年那张兴奋的小脸上,嘴角牵起一丝极淡、却暖得化不开的笑意:“今儿就学了这俩字,明儿再教你新的。”
声音不高,稳稳当当,听着就让人心安。自打锦年开蒙,景行就成了他最严的先生。
每天雷打不动,就在那张简陋的方桌前,用削尖的木棍在沙盘上,一笔一画地教儿子认字、写字。
那份耐心和专注,成了锦年小小心眼里,“学问”最初也最深的模样。
安淑毓瞧着这父子俩,眼底漾开暖意。她起身走到堂屋角落的炭盆边,拿火钳拨了拨烧得正旺的木炭,让热气散得更匀些。
目光不经意扫过景行握着书卷的手——指节分明,掌心覆着层薄茧,那是每日练武磨出来的。
那微微收紧的指节,还有他偶尔望向窗外沉沉夜色时,眼底深处那抹怎么也抚不平的、冰层下暗流似的焦灼,安淑毓都瞧得真真儿的。
她拨炭火的动作没停,像是只被热气熏暖了手。
垂下眼睫,掩去眼底的了然。
不甘心?她当然知道。
这个曾执掌边军、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,一身本事和抱负,怎甘心永远埋在这黄土坡下的小院子里?
他教锦年读书时眼底深藏的期冀,他望向京城方向时那无声的凝望,他深夜摩挲那柄随身短匕时的沉默……都在无声地烧着一团火。
他想回去。
想拿回景家的荣耀和清白。
而她,从接下原主心愿那刻起,就注定是他归途上绕不开的助力。
心思转着,安淑毓的目光,不动声色地滑向堂屋角落里那扇紧闭的杂物间木门。
腊月二十三,小年。
一辆青布骡车,碾着林家村口薄雪覆盖的小路,吱吱呀呀停在了安淑毓家院门前。
车门打开,一个穿着厚实灰棉袍、头戴普通毡帽的高大老者利索地跳下车。
他摘下毡帽,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依旧刚硬的脸,鬓角染霜,眼神锐利得像鹰——正是“死而复生”、在京城蛰伏了两年的威远侯,景毅!
“祖父!”
得了信儿守在门口的锦年,像只欢快的小雀儿,张开胳膊就扑了过去。
景毅脸上刀刻似的线条瞬间软化了,他弯下腰,一把将小孙儿高高抱起,朗声大笑:“哎呦!我的乖孙!让祖父掂掂,嚯,沉了!壮实了!”
他用带着厚茧的大手捏了捏锦年红扑扑的小脸蛋,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疼爱和感慨。
流放路上那个懵懂害怕的小娃娃,如今竟长得这般结实活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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