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毒尽新生
一
腊月二十五,晨。
雪后初霁的阳光穿过窗棂,在医馆后院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积雪正在融化,屋檐滴水声清脆而有节奏,像一首不知疲倦的春日序曲。我坐在院中石桌前,面前摊开着梅长苏最新的脉案,墨迹已经干透,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。
“建元十九年冬,腊月二十五,辰时初。脉象平稳和缓,从容有力,如春水初生,汇溪成流。寸关尺三部皆起,寸脉尤显,心气渐充;关脉平稳,肝脾调和;尺脉沉实,肾气归元。十二年前所中火寒奇毒,已于昨日‘三才针法’配合‘生机汤’尽数拔除,经络脏腑间再无毒气残留。然多年毒素侵蚀,加之昨日祛毒损耗巨大,元气亏损严重,气血两虚。当以温补平和之剂徐徐图之,固本培元,为期一年,不可急于求成。”
写到这里,我停下笔,笔尖悬在纸面上方,一滴浓墨缓缓汇聚,将落未落。我抬头望向院墙外苏宅的方向。日光正好,斜斜地照在覆雪的黛瓦上,积雪融化,汇成细流,顺着瓦当滴落,在檐下形成一串串晶莹的水帘。瓦片反射着耀眼的光芒,像是散落了一地的碎金。距离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治,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个时辰。昨夜亥时,蔺晨曾亲自来医馆报信,说长苏睡得安稳,虽偶尔呓语,但呼吸平稳,体温正常,再无呕血或抽搐等凶险征兆。他的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疲惫,眼底的血丝在烛光下清晰可见。
“看什么呢?”李莲花从厨房出来,手里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杏仁茶,乳白色的茶汤上浮着几粒烤得焦香的杏仁碎,甜香随着热气弥散开来,混合着清晨清冽的空气,让人精神一振。
“看天。”我接过白瓷茶碗,暖意顺着细腻的瓷壁传到掌心,驱散了指尖残留的凉意,“今日天气好,雪停了,阳光也足,适合病人恢复。阳气回升,生机萌动。”
“也适合医者休息。”李莲花在我对面坐下,将另一碗茶放在石桌上,自己却没有立刻喝,而是拿起我刚刚写好的脉案仔细看着,晨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,勾勒出柔和的线条,“你昨日耗神太过,青木诀几乎透支,今日该好好歇着,调息恢复。长苏那边有蔺晨和吉婶细心照看,还有飞流守着,不会有事。晏大夫今日也会过去复诊。”
我低头喝了一口杏仁茶,温润甘甜,带着杏仁特有的微苦香气,恰到好处地抚慰了疲惫的喉咙和心神。“我知道。道理我都懂。只是……”我放下茶碗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,“总觉得要去亲眼看看,亲手把把脉,指尖真切地感受到那平稳有力的搏动,亲眼看到他呼吸平顺、神色安然的样子,才能彻底安心。就像是……完成最后一道确认的仪式。”
李莲花看着我,眼中有了然的笑意,那笑意温和而包容,仿佛早知我会如此说。“那就去看。”他放下脉案,端起自己那碗茶,轻轻吹散热气,“只是别待太久,诊完脉,问清情况就回来。你需要的是静养调息,不是继续劳神。苏宅离这儿不过百步,随时能去,不急在这一时半刻。”
辰时三刻,冬日阳光已有了些温度,照在正在融化的积雪上,泛起湿漉漉的光泽。我和李莲花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路,再次来到苏宅。院门虚掩着,门环上还挂着昨日的艾草灰囊——那是吉婶按习俗挂上驱邪的。推门进去,院子里静悄悄的,积雪已被清扫到两侧,露出干净的石板地。只有厨房方向传来吉婶轻声哼着小调的声音,那调子是金陵一带流传的民间小曲,欢快婉转,还有隐约的药香和米粥的甜香飘出来。飞流坐在正堂门槛上,手里拿着一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枯树枝,正专注地在地上划拉着什么复杂的图案,听见脚步声,他立刻抬起头,眼睛一亮,像两颗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。
“白姐姐,李哥哥。”他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,却又小心翼翼,像怕惊扰了这份清晨的宁静,“苏哥哥还没醒。吉婶说,让他睡到自然醒。”
“嗯,让他多睡会儿。”我走过去,拍拍他略显单薄的肩膀,触手是少年人特有的、充满弹性的骨骼,“睡得越沉,恢复得越好。身体在睡眠中修复得最快。”
飞流用力点头,把树枝往旁边一丢,站起身,亦步亦趋地跟在我们身后,像个小护卫。
正说着,蔺晨从东暖阁里轻手轻脚地走出来,反手将门虚掩上。他今日换了身干净的月白色长衫,头发也仔细束过,但眼下那两团浓重的青影却遮掩不住,显然也是一夜没怎么合眼,守着梅长苏不敢有丝毫松懈。看见我们,他先是一愣,随即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、如释重负的笑容。那笑容里带着疲惫,但更多的是一种从心底透出来的轻松和喜悦,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明亮了几分,连眼下的青影都显得不那么碍眼了。
“白姑娘,李兄,这么早。”他压低声音,指了指暖阁方向,“长苏还在睡,呼吸很稳,比昨天夜里还要平顺。刚才吉婶进去看过,说脸色也比昨天刚醒时好多了,没那么吓人的白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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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进去看看。”我说着,放轻脚步,像踩在棉花上一样,走到暖阁门前,轻轻推开一条缝。
房间里很安静,炭火盆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,发出极轻微的噼啪声,暖意融融,驱散了冬日清晨最后一丝寒意。梅长苏靠坐在床头——准确地说是被一堆柔软的靠枕和锦被支撑着,背后垫着高高的、蓬松的鹅绒软枕,身上盖着厚厚的云锦被面,只露出肩膀以上。他眼睛闭着,正沉沉睡着,睡颜安静。晨光从糊着高丽纸的窗格透进来,被过滤得柔和朦胧,像一层轻纱,落在他脸上。我站在门口,借着这柔和的光线仔细看去——
脸色虽然依旧苍白,缺乏健康人应有的红润,但已不是昨日施针后那种毫无生气的、近乎死灰的惨白,而是有了一丝淡淡的、属于活人的、玉质般的光泽。唇色也恢复了淡淡的粉,不再青紫发绀,干裂的唇皮被细心涂上了一层润泽的膏脂。最重要的是,眉心舒展,再无往日紧蹙时留下的深刻纹路;呼吸均匀绵长,胸膛随着呼吸平稳起伏,再没有那种令人揪心的、微弱而艰难的颤动。他的一只手搭在锦被外,手指修长,指甲盖是健康的淡粉色,而不是中毒时那种紫黯。
我轻轻走到床边,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,伸出三指,极轻、极稳地搭上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腕。指尖下的皮肤温热,脉搏跳动传来——平稳,有力,从容不迫。虽然还有些细弱,像初春刚解冻的溪流,水量不大,但那股源源不绝的、蓬勃向上的生机,已经从经脉最深处被彻底唤醒,如蛰伏一冬的种子终于破土,虽然稚嫩,却充满不可阻挡的、向上的力量。火寒毒那种特有的、冰火交织、滞涩如顽石的异常搏动,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,仿佛从未在他体内存在过。此刻的脉象,清、静、和、缓,是健康身体最本真的状态。
是真的清除了。
彻彻底底,干干净净。
我收回手,指尖还残留着那平稳搏动的触感。我在床边静静站了片刻,没有立刻离开。晨光在室内缓缓移动,尘埃在光线中飞舞。这一刻,心中没有狂喜,没有激动,没有如释重负的呐喊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近乎虔诚的平静和欣慰。像是一个农人,在经历漫长寒冬的等待和辛勤春耕夏耘后,终于在一个宁静的秋日清晨,看到田里沉甸甸的、金黄的稻穗——所有的付出,所有的坚持,所有的担忧,在这一刻,都有了最圆满、最实在的答案。
两年了。七百多个日夜。从江左初见时那个瘦骨嶙峋、咳血不止、生机如风中残烛的江左盟宗主,到后来金陵城中那个算无遗策却时时被剧痛折磨的苏先生,再到此刻安睡在晨光中、呼吸平稳、毒尽新生的人。这条路走得艰难,无数次在失败边缘试探,无数次调整药方针法,无数次看着他毒发时痛苦挣扎却束手无策的煎熬,无数次夜深人静时对着医案苦思冥想……所有的殚精竭虑,所有的忐忑不安,所有的坚持不弃,在这一刻,都化作了指尖下这平稳有力的搏动,和眼前这安宁的睡颜。
“如何?”蔺晨不知何时也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,站在我身后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掩饰不住的期待和紧张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他昨夜显然也没睡好,眼睛里的血丝更密了。
我转身,看着他,也看着随后跟进来的李莲花和飞流,一字一句,清晰而肯定地说道:“脉象平稳和缓,生机渐复。火寒奇毒,已尽数拔除。”
蔺晨愣了一瞬,像是没听清,又像是不敢相信这期盼了太久的好消息真的降临。他眨了眨眼,目光从我脸上移开,落到床上安睡的梅长苏脸上,又转回来,嘴唇动了动,却没发出声音。随即,那双总是带着或戏谑、或调侃、或担忧笑意的眼睛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,水光迅速积聚,越来越亮,越来越满。他猛地抬手捂住脸,肩膀微微颤抖起来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近乎哽咽的、破碎的气音。他没有哭出声,只是那样站着,用力地、无声地宣泄着积压了十二年的担忧、恐惧、无力,和此刻汹涌而出的、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狂喜与释然。十二年了,从梅岭那场大火,到琅琊阁找到奄奄一息的少年,到看着他忍受火寒噬骨之苦,到陪他谋划、看着他一次次在生死边缘徘徊……所有的情绪,在这一刻决堤。
李莲花轻轻走上前,拍了拍他剧烈颤抖的肩膀,没有说话,只是安静地陪他站着。有些情绪,憋得太久,压抑得太深,需要这样彻底地发泄出来才好。飞流站在门口,有些无措地看着蔺晨,又看看床上的梅长苏,似乎不明白蔺晨为什么突然这样,但他能感觉到这不是坏事,于是只是安静地站着,没有出声打扰。
良久,也许是一盏茶的时间,蔺晨终于放下手。他眼眶红得厉害,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水迹,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,像是被泪水洗过,清澈透亮。他狠狠抹了把脸,吸了吸鼻子,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吸得很深,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都置换掉。再开口时,声音还有些沙哑发颤,却异常坚定,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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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多谢……多谢你们。真的……多谢。”他看向我,又看向李莲花,目光真挚得烫人,“这份恩情,琅琊阁记下了,我蔺晨,记一辈子。”
“医者本分。”我平静地说,心中并无居功之意,“不过,毒虽已清,但调养之路才刚开始。他身体被毒素侵蚀多年,根基受损严重,昨日祛毒又耗尽了最后一点元气,如今这身子,就像被淘空了的米缸,急需填补。未来一年,必须严格按照我的方子调养,饮食起居,汤药剂方,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。稍有差池,落下病根,便是终身之患。”
“我明白!我明白!”蔺晨重重点头,眼神认真得近乎凶狠,像是在发誓,“从今日起,我亲自盯着他!吃药吃饭睡觉,一样都不许他糊弄!朝堂上的事,能推则推,能缓则缓,一切以他的身体为重!谁要是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劳神费力,我第一个不答应!”
正说着,床上的人似乎被我们低低的说话声惊扰,轻轻动了一下,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、带着睡意的呻吟。
我们立刻噤声,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床上。梅长苏长长的睫毛颤了颤,像蝶翼轻振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初醒的眸子还有些迷蒙,映着窗外透进来的、柔和的天光,清澈温润,像两泓被晨雾笼罩的深潭。他眨了眨眼,目光在我们几人身上一一掠过,最后定格在我身上,眼神逐渐清明。
“白……姑娘。”他开口,声音还有些虚弱沙哑,像是久未沾水的沙地,但字句清晰,不再有气无力,“李兄,蔺晨。”
“感觉如何?”我上前一步,温声问道,同时仔细观察着他的面色和眼神。
梅长苏沉默了片刻,没有立刻回答,似乎是在仔细地、认真地感受身体的状况。这种感受对他而言,大概是陌生又新奇的——十二年来,每一次醒来,迎接他的都是无休止的疼痛或虚弱,身体对他而言,更像是一个需要忍受的刑具。而现在……他缓缓抬起手,那动作很慢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,最终,那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,轻轻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,掌心贴合。
片刻后,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、明亮的光彩,那光彩迅速扩散,点亮了他整个眼眸。唇角慢慢、慢慢地向上弯起,弯成一个真实而温暖的笑容,那笑容里没有苦涩,没有强撑,只有纯粹的、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喜悦。
“这里……”他轻声说,声音里有细微的、不易察觉的颤抖,不是痛苦,而是激动,是一种巨大的、几乎承载不住的释然,“很安静。很……暖和。”
只这简单的一句话,七个字,却像有千钧之重,又像春日里第一缕融冰的暖风,瞬间吹散了暖阁里最后一点残余的凝重和担忧。
蔺晨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再次滚落下来,他这次没有掩饰,任由泪水滑落,脸上却带着笑,又哭又笑,像个孩子。李莲花眼中也浮现出深深的笑意,那笑意直达眼底,温暖而欣慰。飞流虽然不太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,但看到蔺晨笑,看到梅长苏也笑,他也跟着咧嘴笑了起来,笑容纯净。
“毒已经彻底清除了。”我看着梅长苏,语气平和而肯定,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,“从今往后,你再也不会受火寒之苦,不会再有心口刺痛、寒热交替、咳血不止。但你的身体需要时间恢复,被掏空的元气需要慢慢填补,受损的根基需要重新稳固。接下来的调养至关重要,需严格听从我的安排,不可有半分懈怠。”
梅长苏点点头,目光清亮而专注,那是属于林殊的、一旦认准目标便全力以赴的专注:“全凭白姑娘做主。”顿了顿,他看着我和李莲花,眼神郑重,“大恩不言谢,但此恩此德,梅长苏铭记于心。日后若有驱策,万死不辞。”
“先养好身体再说旁的。”我摆摆手,不习惯这样郑重的道谢,转而问道,“今日可觉得饿?睡了这么久,胃里该空了。想吃点什么?”
梅长苏闻言,还真认真想了想,眉宇间露出一点思索的神色,然后才道:“有些饿了。想喝点……清淡的粥。有点米香的那种。”
“吉婶早就熬好了鸡茸小米粥,用文火炖了整整两个时辰,米油都熬出来了,一直在灶上温着,就等你醒呢!”蔺晨立刻接话,声音还有些鼻音,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活力,甚至更加雀跃,“我这就去端!飞流,走,跟哥哥去厨房!”
两人一阵风似的出去了,暖阁里只剩下我、李莲花和梅长苏。阳光又移动了一些,恰好落在梅长苏盖着的锦被上,绣着的祥云纹路在光线下闪闪发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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