辽东的雪下了一整夜,辰时初刻,辽阳经略行辕外的辕门铁环已冻得粘手。熊廷弼裹着旧棉袍,哈出的白气在胡茬上凝成霜粒。他盯着校场上几辆刚卸完粮的马车,车辙在积雪中压出深深的沟壑,粮袋口漏出的米粒黄白掺杂——四百石新米混着百石陈粮,袋角却都錾着“万历内帑”的细字。
“经略,广宁王巡抚又派人来催粮!”副将尤世功递上文书,语气愤懑,“他倒有脸!上月截给蒙古的粮草,足够咱们吃半月!”
熊廷弼接过文书扫了一眼,直接丢进炭盆。火苗窜起,映亮他眼角的皱纹:“让他催。许佥事押来的这批粮,陛下亲批‘专供辽阳防务’,广宁沾不得。”他抓起一把米,新米的清甜混着陈粮的霉味冲入鼻腔,“看见没?这是京师在给咱们续命。传令:辽阳城外三道壕沟,冰面凿半尺深,铺上干草混硫磺——建奴敢踏冰过来,就给他们点‘烟火’看看!”
他转身走向城防图,指尖重重戳在镇江堡的位置:“毛文龙那五百人啃糠饼守着的钉子——尤世功,你带三十骑,押三百石粮走金州商道,直奔东南驿路。”尤世功领命欲走,又被叫住:“等等,粮队混十个火铳手,带二十斤火药。真遇建奴游骑,别硬拼,点燃硫磺草障就撤——粮可以丢,人得活着回辽阳。”
尤世功接过令箭,脚步顿了顿,眉峰拧成个疙瘩:“经略,末将实在不解——毛都司原在广宁跟着王巡抚办‘抚蒙’文书,怎么突然带五百人扎去镇江堡了?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离广宁驿路隔着八十里野地,补给都难送。”
熊廷弼俯身对着城防图,指尖沿着鸭绿江岸线划过,指甲在“镇江堡”三字上重重一叩:“王巡抚的算盘,你我都清楚——他总说‘蒙古援军一到,便直捣赫图阿拉’,可林丹汗拿了银子只放空炮。没法子,就得在前线楔钉子敷衍一下朝廷。”
他抬眼看向尤世功,哈出的白气混着炭盆的烟:“镇江堡挨着朝鲜义州,后金往南运粮、往西调兵,都得从堡子左近过。毛文龙那五百人,看着少,却是把快刀——他在广宁时就常跟辽民混在一处,懂些土话,能串连堡子周边的屯户。王巡抚让他去,就是要他借着辽民掩护,白天藏着,夜里摸出去打游击,烧建奴的粮草、斩落单的哨骑,让后金不敢把心思全放在辽沈这边。”
“可那地方无险可守……”尤世功仍有疑虑。
“要的就是无险可守。”熊廷弼冷笑一声,抓起案上的火铳往图上一放,“建奴看不上那破堡子,防备才松。毛文龙带的都是惯走山路的辽东兵,探马真遇着大队人马,突围出去坐船往朝鲜境内一撤,建奴追都追不及。他在那儿一日,后金就得分兵盯着一日,辽阳的压力就轻一分——这是王巡抚唯一没做错的一步棋,咱们得帮他护住这枚钉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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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拍了拍尤世功的肩:“送粮时跟毛文龙说,别硬扛。真守不住,带着人往岛子上撤——堡子丢了无妨,只要他那五百人在,这把刀就还能插在建奴肋下。”
尤世功这才恍然,抱拳领命:“末将明白!这就绕道送粮,让他只管放心袭扰,辽阳这边替他盯着后路!”
巳时,京师户部后堂炭火烘得人昏昏欲睡。杨涟却像尊石像端坐案前,指尖捻着张发黄的“泰昌特赏”凭单,墨迹晕染处透出蹊跷,十万两的“辽藩、蜀藩国丧赏银”,凭单编号“泰昌八月第七十三”,归档日期却是天启元年正月初五。
“叶阁老请看,”杨涟将凭单推给叶向高,“九月前发放的赏银,凭单怎会新年才造册?且这墨色鲜亮,绝非存放数月之物。”
叶向高捋须沉吟,目光扫过垂手侍立的老宦官:“王公公,您掌管内承运库三十年,可记得先帝弥留时,提过这笔赏赐?”
老宦官眼皮耷拉,声音含糊:“哎哟……老奴记性早喂了狗。只恍惚记得先帝咽气前几日,咳着说过‘藩王丧仪……得体面’,许是提过赏银?黄册注‘待发’二字,许是病中口谕,未及录入起居注……”他袖中的手微微发颤,昨夜乾清宫太监塞来的金瓜子硌着袖中的腕骨,这是陛下要他“记不清”。
左光斗突然抽出一本泛潮的账册:“下官查旧档发现,泰昌元年八月,内库‘赃罚银’流水仅八万两!这十万两‘特赏’若走赃罚银项,明显超支;若走金花银,却无司礼监批文!”他翻到粮册页角,“更奇的是,正月初三拨辽东的五千石新粮,入库记录竟是‘登州积储’,但是登州上月才报粮仓遭雪压垮,哪来的积储?”
满室死寂。炭火爆出“噼啪”一声,惊得老宦官一哆嗦。杨涟与左光斗对视一眼,心头雪亮:内库在变戏法!可戏法背后是辽东将士的活命粮,揭穿了,断的是前线的血线。
“账目不清,终非社稷之福。”叶向高终于开口,将凭单轻轻合上,“可先查晋商转兑银的流水,内库旧账……待辽东报捷后再核不迟。”一句“先查转兑银”,既给了东林党台阶,又为边事留了缓冲。
午时的晋泰街,范家商行密室内,檀香也压不住银锭的腥气。范永斗用戥子称着刚熔好的银条,对伙计低吼:“火耗只许半成!多刮一钱,我剁你手!”银锭边缘被刻意锉出毛边,只刻“范家商行转兑”六字——内库旧银的“万历内帑”印记已被熔去,只在账册上注明“含泰昌旧银三成”。
“东家,兑给广誉远的五万两,刻‘粮款’还是‘饷银’?”账房捧着账册请示。
“刻‘海贸盈余’!”范永斗瞪他一眼,“杨涟在户部查账呢,你想撞刀口?”他抓起一块银锭掂量,成色沉手得反常,这些内库的旧银竟比官银还足秤!陛下究竟从哪变出的银山?
他走到窗边推开条缝,寒风卷着雪沫扑进来。街对面茶馆里,两个穿棉袍的汉子看似喝茶,目光却锁着日昇昌的门楣。范永斗认得那靴筒的弧度——锦衣卫的绣春刀就藏在那里。
“告诉其他七位东家,”他低声吩咐心腹,“转兑时新旧银严格分开记账,火耗全记在咱们的市银上。朝廷要的是‘名’,咱们要的是‘利’,别贪心把自己填进去!”窗缝合拢时,他瞥见对面汉子按了按耳廓——飞鱼服下藏着听瓮,连雪落银箱的声响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。
未时,平户港的浪头拍打着“福船王”李旦的坐舰。铜雀香炉腾起的青烟,被海风撕扯得七零八落。许三的密信摊在案上,“白手套”三字像烫手的山芋,在众参会头目的眼里显得格格不入。
“三成税利?我们白得三成抽水?朝廷当我们是钱庄吗?”许心素一拳捶在案上,震得倭刀“嗡”鸣。他腰间鲨皮鞘的刀是去年劫荷兰船所得,此刻却觉得鞘中物比不过京城那把无形的刀。
李旦摩挲着密信末尾的船锚暗号,那是许三的绝笔。“正月二十……许显纯只给半月。”他抬眼,目光扫过舷窗外的船队。十二艘福船吃水极深,舱底压着生丝、象牙,还有三十箱见不得光的佛郎机铳。
“答应他。”李旦的声音出奇平静,“许心素,你亲自押五十匹杭绸进京,就说是‘海商新春供奉’。”他指尖点着海图上登州的位置,“告诉许显纯,李旦愿做内帑的钱袋子,但有个条件,福建水师的战船缺饷半年了,让朝廷用咱们的‘海税盈余’给他们补饷。”
许心素瞳孔一缩:义父这是要把福建水师绑上船!他急道:“可咱们藏在金门的火铳……”
“火铳照卖福建总兵。”李旦冷笑,“福建水师拿了咱们的饷,还好意思查咱们的船?”他望向京师方向,仿佛穿透千里风雪,“新君要洗钱,咱们就给他造个金盆,盆底刻着‘李’字,盆边镶着水师的炮!”
申时的辽阳城头,寒风卷着雪沫灌进熊廷弼的领口。他望着太子河方向——尤世功押粮的爬犁队已变成雪原上的黑点。亲兵忽然递上鸽信:登莱水师发来密报,十门轻型佛郎机炮正由陆路转运,经山海关赴辽阳。
“经略,炮从哪来的?”亲兵忍不住问。辽东的军饷账簿他天天翻,根本没这笔开销。
熊廷弼将信纸凑近火把,火焰吞噬了“海税盈余”四字。“天降神兵,何须问来处。”他望向京师,城楼下,新运到的“万历内帑”粮袋堆成了小山。雪粒敲打粮袋上模糊的印记,也敲打着他心底的疑云——陛下在下一盘大棋,而辽阳城,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活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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