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启元年三月二十三,寅末的梆子声还在紫禁城的高墙间游荡,乾清宫正殿内已浸在一片庄穆的晨光里。雕花窗棂筛下浅金色的光束,落在大殿中央的金砖地上,碎成无数跳跃的光斑。空气里沉浮着龙涎香雍容的气味,与角落鎏金炭盆散发的暖意交织,无声驱散了春晨的微寒。两座巨大的铜鹤香炉静立丹陛两侧,鹤喙中吐出袅袅青烟,笔直上升数尺才缓缓散开。
殿内,文武百官按品秩肃立两厢。绯袍玉带,青袍犀带,各色补子在朦胧光线下显出沉郁的色泽。朝服下摆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,几乎听不见一丝声响。御前侍卫身着明甲,执金瓜、斧钺,如铁铸般侍立在蟠龙金柱旁,只有偶尔甲叶的轻微碰撞,才将这凝固般的寂静刺破一瞬,旋即又沉入更深的肃穆。
御座高踞于七层丹陛之上,朱由校身着玄衣纁裳十二章衮服,通天冠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动,遮住了他半垂的眼帘。他身后,“敬天法祖”的巨大匾额在殿宇深处幽暗的光线里,透出岁月沉淀的乌木沉光。御案之上,辽东的舆图半展着,山川城池间朱笔勾画的痕迹犹新,几份摊开的奏疏墨迹未干。
“净鞭——”御座东侧,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穿透殿宇的清晰。话音甫落,殿外三声鞭响次第传来。“啪!啪!啪!”声音透过厚重的朱漆殿门,显得沉闷而威严,仿佛巨兽的低吼,将最后一丝残夜的慵懒彻底驱散。鞭声余音在汉白玉阶上滚动,殿内百官齐刷刷躬身,山呼:“吾皇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声浪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、聚合,最终归于一片更深沉的寂静。王安上前半步,目光扫过阶下如林的冠冕,朗声唱喏:“诸臣工——奏事!”
兵部尚书崔景荣手持象牙笏板,率先从武官班列中稳步出列。他身形挺拔,绯袍上的狮子补子仿佛在晨光里微微起伏。他展开手中一份塘报,声音沉稳有力,字字清晰,如同铁锤敲击在殿内每一个人的耳膜上:“启奏陛下,辽东经略熊廷弼八百里加急塘报:‘辽人守辽土’之策,筋骨已成!”
他略一停顿,目光扫过舆图上沈阳的位置,“沈阳城,马祥麟部新募辽民战兵已足五千之数。其中鸟铳营扩编至一千人,经月余严训,已有六成士卒达标‘三发一中’之准!目下正与长矛队合练巷战近搏之术,以固城防根本。”
他手指微移,点向辽阳,“辽阳方面,孙元化所督佛郎机炮队已增至二十门!炮手操演精熟,辅兵营更昼夜不息,已将上月被建奴游骑破坏之护城河疏浚、加固完毕。”最后,他的声音转向广宁方向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,“广宁卫,沈敬之遴选五千精壮辽民,专编‘游骑营’,由参将祖大寿统带。此营专司哨探、袭扰、断敌粮道,仿建奴马队之法而练,已成雏形!”
朱由校的目光落在舆图广宁卫的标记上,指尖轻轻一点。他并未看崔景荣,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:“广宁游骑,重在迅疾如风。着太仆寺卿,即刻从宣府马场调拨上等战马三百匹,十日内,必须送抵祖大寿营中。”崔景荣躬身:“臣遵旨!”退入班列时,他绯袍的衣袖带起一阵微风。
户部尚书李宗延几乎是紧接着崔景荣的脚步出列。他手捧一本深蓝色封皮的厚册,神情凝重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。“陛下,”他翻开册页,声音带着户部特有的精算气息,“本年至今国库岁入总计二百万两白银。其中,田赋一百一十万两,盐课五十五万两,茶、矿、商、匠等杂税三十五万两,皆已入库清点完毕。”
他略作停顿,抬眼看了看御座,声音压低了些许,“内承运库本月净入一百三十三万两。此数含:晋商范永斗等八家‘内帑生息本银’三十万两;海商李旦‘采办折银’进贡六十五万两;皇庄、矿税及各处皇店解入三十八万两。账册明细已密封,呈司礼监核验。”
朱由校微微颔首,冕旒轻晃,珠玉相击发出细微清音。他目光投向殿外隐约可见的宫阙轮廓,仿佛看到了更远的通州大营。“内库拨银二十万两,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遍大殿,“即刻解送通州新军大营,充作川、浙、桂三省援兵之粮饷、军械、抚恤专款。着兵部、户部合署勘合,沿途不得延误克扣。”李宗延深深一揖:“臣遵旨!即刻会同兵部办理。”
李宗延退下,工部尚书王佐趋前。他面色微显凝重,双手捧着一份奏本:“陛下,云南布政司解送京师的滇铜,上月共起运十二万斤。然滇道艰险,土司林立,层层抽剥盘剥,加之马帮转运耗损巨大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带着沉痛,“实抵京铜料仅七万斤,耗损高达三成!长此以往,宝源局铸钱、军器局造铳,皆受掣肘。”
朱由校的指尖在御案光滑的紫檀木角上轻轻一叩。殿内静得能听见铜鹤香炉中香灰落下的微响。他目光沉静,望向舆图上遥远的西南一隅:“给云南巡抚发特制勘合。许其以滇铜抵缴该省部分盐课。所抵盐课数额,由户部、工部会同核定。此举既减铜料长途转运之靡费耗损,亦解地方盐课催征之急。”王佐眼中闪过一丝光亮,躬身道:“陛下圣明!此策两便,臣即刻拟文行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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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佐退回班列,殿内短暂的寂静被太医院院判沉稳的脚步声打破。这位须发半白的老臣手持一卷医案,神情中带着医者特有的严谨与一丝振奋。“陛下,”他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在大殿内传播,“臣奉旨改良人痘接种之法,推行‘三选三避’之术——选壮实小儿、选人痘佳苗、选春秋晴和之日;避酷暑严寒、避小儿病时、避脓疮溃烂之苗。此法在京营子弟中试种两月余……”他翻开医案,指尖划过一行行墨字,“染痘者计一千二百人,亡者仅二十四人,较旧法死亡率降两成有余!臣斗胆,请于顺天府辖下州县再行试种三月,以观长效。”
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弛掠过朱由校的眉宇。他眼中有微光一闪,如同寒星乍现。“准奏。”他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温和,“拨内库银五千两,专司此事。着太医院选精干医官,会同顺天府有司办理。每月初五,将试种人数、成效、有无异状,专折奏报,不得延误。”院判深深拜下:“臣代万千黎庶幼童,叩谢陛下天恩!”
院判的身影刚退回文官班列,礼部尚书孙如游已捧着象牙笏板上前。他神情端肃,声音洪亮:“启奏陛下,海商李旦,前遵圣谕,进献倭国精炼硫磺三千斤,于辽东火药局颇有益助。其忠谨可嘉,且熟悉海路、通晓倭情。臣等议,为彰其功,亦为便利其后续为朝廷采买倭国军需硫磺、红铜等物,拟授李旦‘市舶提举司同知’从六品虚衔,不领实职,不预政务,唯作交涉凭信。授印吉日,拟定为四月初一,请陛下圣裁。”
朱由校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,落在了波涛汹涌的东洋之上。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。“准。”声音平淡无波,“着礼部备制冠服印信。然,授印之前,”他话锋一转,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,“谕令李旦:四月初一之前,须再贡上品倭刀一百柄,硫磺五千斤。此物抵京验讫无误之日,便是他披官服、掌印信之时。”
孙如游肃然躬身:“臣遵旨!即刻拟敕传谕。”
随着孙如游退回班列,殿内陷入一片短暂的、近乎凝滞的寂静。各部要务已奏毕,王安的目光投向御座。朱由校微微抬手,指尖在辽东舆图广袤的山川城池上缓缓拂过,最终停在辽阳的位置,轻轻一点,再无言语。
“退——朝——”王安悠长的唱喏声响起,穿透了殿内沉凝的空气。
百官再次整肃衣冠,深深拜伏下去。山呼万岁的声浪比初时更添了几分沉实。朱由校缓缓起身,冕旒垂珠轻轻晃动,玄色衮服的十二章纹在渐强的晨光中流转着深邃的光泽。他转身,背影融入那“敬天法祖”匾额投下的厚重阴影里。
殿门缓缓开启,更加强烈的春日晨光涌入,瞬间将金砖地面上的光斑拉长、变形,也将殿内缭绕的青烟照得纤毫毕现。百官按序鱼贯而出,绯青的袍角在光洁的地面上拖曳,轻微的脚步声汇成一片低沉的潮音。
御前侍卫的甲叶在光影里闪烁着冷硬的光。当最后一位官员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,那沉重的朱漆大门又被内侍缓缓合拢。乾清宫正殿内,只剩下铜鹤香炉口中依旧袅袅升腾的青烟,以及金砖地上,那一片片被窗棂切割得支离破碎、却愈发耀眼的春日朝阳。龙涎香的气息与炭火的余温依旧交织,仿佛凝固了这帝国中枢在三月清晨,那庄重、沉实、一切按部就班又暗流涌动的一刻。
晨光早已驱散了紫禁城高墙间的最后一丝薄雾。巳时的阳光,带着春日特有的温煦与穿透力,斜斜洒入文华殿东暖阁的窗棂,在铺着明黄锦缎的檀木大案上投下清晰的格影。空气中弥漫着上好松烟墨的清香与陈年檀木的沉稳气息。案头,厚厚一叠《天启民生律》定稿书页摊开,墨色新干,字迹工整有力。翰林院侍讲文震孟、编修傅冠等几位庶吉士屏息凝神,垂手侍立两侧,目光恭敬地落在御座上的年轻天子身上。
朱由校身着常服,龙袍的明黄在日光下显得柔和而不失威严。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书页上一条条精心拟定的律文,指尖在纸面上留下细微的声响,牵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。
“流民暂耕荒田,秋收自决,官府不得强征——此条准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,清晰地回荡在静谧的殿阁中。文震孟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,这条律文是他力主加入的,旨在给因战乱、灾荒流离失所的百姓一条生路。
指尖继续下移,停在一处关于商税的条款上。“商税减免,需由地方官按月据实造册报备,并经由巡按御史核查无误,方可施行——准。”他抬眼,目光扫过几位庶吉士,“此条重在‘据实’与‘核查’,不可令奸商借机逃税,亦不可使地方官以此勒索商贾。”
“陛下圣明!”站在稍后位置的阁臣韩爌立刻躬身应道,手中朱笔迅速在记录册上记下御批,“如此既安流民之心,又杜奸商之弊,更可防吏治之蠹,三全其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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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由校的目光最终落在“匠户脱籍”一条上。他沉默了片刻,殿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。匠户世袭,不得脱籍,乃祖宗成法,牵涉甚广。文震孟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。
“匠户脱籍一条,”朱由校终于开口,声音平稳无波,“暂改为:‘凡匠户能献奇技良策,于军国重器或民生大利确有实效者,经工部会同内官监核验无误,准其子一人入武学或国子监习业。’祖制不可轻破,然有功当赏,此乃变通之策,以慰匠人之心,亦求实学之才。”
韩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,迅速记录:“臣明白。陛下深谋远虑,既存祖制之体,又开进取之门,匠人闻之,必当感奋!”
“嗯。”朱由校微微颔首,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另一位年轻官员,都察院御史陈仁锡,“陈卿,你前日所奏‘晋商转兑辽饷,手续费超三成,恐有中饱私囊之嫌’,可有实据?”
陈仁锡精神一振,立刻从袖中取出一本不算厚但字迹密密麻麻的账册,双手呈上:“回禀陛下,臣细查广宁卫上月交割记录。其中一笔,晋商范永斗名下商号,转兑朝廷拨付辽饷白银十万两,实到广宁卫军需官手中,仅六万八千两!其账目注明为‘沿途关卡损耗、车马脚力及护卫银’。臣走访数处关卡,并查核过往转运记录,此等损耗断然不会高达三成有余!臣疑其借朝廷急务,巧立名目,盘剥军饷,实为贪墨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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