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成大事者……不恃奇货……正德爷当年……亦求长生仙丹……亦敛私财于豹房……视国库民脂如私产……终成后世笑柄……今上虽无王振、刘瑾之奸佞近侍……然‘戒骄戒躁’四字箴言……不可不深记于心……”
朱由校扶着满是木屑的粗糙木案,大口喘息,汗水浸湿了鬓角。他看着满地狼藉,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,又看看那把躺在地上的锛子。一股浓烈的自嘲涌上心头。他竟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,像个被宠坏的昏君,对着一个工具、一件死物发泄怒火?这与那些沉湎享乐、迁怒于人的荒唐帝王,又有何本质区别?
他颓然坐下,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。
午时,木工房内的尘埃似乎落定。情绪宣泄后的朱由校,反而获得了一种异样的平静。他坐在粗糙的木凳上,就着那张堆满工具和木屑的案子,铺开一张素笺,提笔蘸墨,字迹恢复了往日的沉稳:
“下旨,董其昌所绘《中兴四将图》原画不在琉璃厂拍卖,着锦衣卫选派精干,即刻护送南下扬州。交由两淮盐运司主持,于扬州城公开拍卖。拍卖所得款项,除原底价充辽饷外,溢价部分,亦尽数解送辽东,充作军需。钦此。”
“旨:另着内官监画院,精摹《中兴四将图》十份。摹本分送辽东沈阳、辽阳、广宁;宣府;大同;蓟州;密云;昌平;保定九边重镇。悬于各镇总兵、经略帅帐之内,以彰忠勇,激励军心!钦此。”
王安捧着这两份墨迹未干的旨稿,看着上面“二次拍卖”的字样,犹豫了一下,低声道:“万岁爷,这原画拍卖再摹本送军中……江南那些盐商巨贾,怕是会心生不满,觉得朝廷……出尔反尔?”
“不满?”朱由校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,“他们既然敢花三十五万两银子去买一幅画,就证明他们有的是银子!也证明他们愿意花这个钱,买一个‘附庸风雅’甚至‘忠君报国’的名声!告诉他们,”他顿了顿,语气带着一丝玩味,“此次拍卖,谁最终拔得头筹,拍得此画,朕……亲笔御书‘功在社稷’四字匾额相赠!”
王安眼睛一亮。这招高明!皇帝的亲笔题字,对商人而言,是护身符,更是紧箍咒!得了这块匾,就等于被绑上了朝廷、绑上了“抗金”的战车!再想私下里与后金眉来眼去,就得掂量掂量这“功在社稷”四个字的分量了!这既是敛财,更是诛心!
“奴婢明白了!此计甚妙!”王安心悦诚服。
朱由校点点头,忽然想起什么,眼神变得幽深:“传董其昌来。”
很快,董其昌被带到木工房。他依旧眼神专注,带着被收心盖禁锢后的纯粹创作欲。朱由校看着他,直接下达指令:
“朕要你再画一幅画。画题:《崖山图》。”他声音不高,却字字千钧,“要画陆秀夫背负幼帝,纵身蹈海!要画十万军民,随波殉国!要画大宋龙旗,沉入怒涛!要画得……山河破碎!要画得……触目惊心!要画得……让观者心胆俱裂!”
王安在一旁听得倒吸一口凉气,忍不住低呼:“陛下!此画……此画过于悲凉惨烈!恐……恐伤边军士气啊!”
“不伤,怎知警醒?!”朱由校猛地转身,目光如电,穿透木工房的窗户,仿佛望向遥远的辽东,“让边关的将士们都看看!让他们看看,汉家儿郎亡国灭种时,是何等的惨状!告诉他们,今日若守不住辽东,让建奴的铁蹄踏破山海关,那么,崖山的今天,就是我大明的明日!十万军民蹈海殉国,便是我们所有人的归宿!”他的声音在木工房里回荡,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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董其昌眼神空洞,只有对“画”的绝对服从,深深一揖:“臣……遵旨!”
亥时的坤宁宫暖阁,烛光柔和。皇后张嫣身着素雅的常服,正就着明亮的灯火,仔细核校着厚厚一叠《辽南垦荒册》,纤细的指尖划过一行行记录着番薯亩产、出苗率、灌溉情况的墨字。听到脚步声,她抬起头,看到朱由校走进来,脸色依旧带着倦意。
“陛下。”她连忙起身相迎,眼中满是关切,“脸色还是不好,可是累着了?王安说您午膳都没怎么用。”
朱由校摆摆手,在她身旁的锦墩上坐下,目光自然地落在她案头那本摊开的垦荒册上,停留在“番薯亩产预估”的数字栏。张嫣将一碗温热的参汤轻轻推到他面前:“先喝口汤暖暖身子。听王安说……早朝时……”她欲言又止。
“别听他们瞎猜。”朱由校端起参汤,喝了一口,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,带来一丝熨帖的暖意,驱散了少许寒意,“是通宵在想盐商的事,走神了。”他没有提及器灵那如芒在背的警示,也没有说木工房里那场失控的破坏。只是将关于《崖山图》的构思,简单地说了一遍。
张嫣静静地听着,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。待朱由校说完,她沉默了片刻,才轻声道:“陛下欲以画作警醒世人,用心良苦,自是好意。崖山之事,确是我汉家千古之痛,宗室殉国,忠臣死节,十万军民蹈海相随,天地同悲…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更加柔和,却带着一种坚韧的力量,“然则,妾身以为,亡国之痛,固然刻骨铭心,但光复之志,更需薪火相传。画中若能……若能添上一笔,描绘一二幸存之百姓,于残山剩水间,默默耕读,忍辱负重,薪火相传,以待山河光复之日……或许,更能予人一线微光,一分慰藉,而非尽是绝望?”
朱由校端着汤碗的手,停在了半空。他怔怔地看着张嫣。他只想到了用最惨烈的画面去刺激、去震慑、去激发将士背水一战的决心,却完全忽略了在绝望的深渊里,那一丝“生”的希望,那份“传承”的力量,对于人心是何等重要!就如同沈阳城外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辽民少年,他的死亡固然悲壮,但他拾起鸟铳的勇气,他眼中燃烧的仇恨,不正是点燃更多辽民斗志的火种吗?
“善!”朱由校眼中光芒一闪,将参汤放下,抚掌赞道,“皇后所言极是!画中当有殉国之烈,亦需存续火种之韧!就依皇后之意,添上此笔!”
烛火轻轻摇曳,将帝后并肩而坐的影子投在温暖的墙壁上。张嫣继续低下头,专注地核校着垦荒册上的数字。朱由校则顺手拿起她放在案边的一卷书,是手抄的《孟子》。他信手翻开,目光落在其中一行墨字上:
“虽有智慧,不如乘势;虽有镃基,不如待时。”即使拥有智慧,也不如顺应时势;即使拥有农具,也不如等待农时。
指尖缓缓划过这行字,朱由校的心湖渐渐归于平静。窗外的更漏,水滴声不疾不徐。昨夜的焦虑、器灵的警示、木工房的暴怒、早朝的失态……种种喧嚣与压力,仿佛都被这坤宁宫的安宁与这充满智慧的古语所抚平、沉淀。
或许,那器灵说得对。固本之路,从无捷径可走。戒除骄躁,步步为营,顺应时势,耐心等待,方是真正的帝王正道。器灵的低语彻底消散在深沉的夜色里。三月二十八日,这充满警示、挣扎、妥协与领悟的一日,在帝王归于内心的沉静与对“固本”二字更深邃的理解中,缓缓落下帷幕。帝国的巨轮,在暗流与微光中,继续朝着不可知的未来,沉稳航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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