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俯身,手指精准地戳在一行墨迹上:“比如这‘药材’项下,‘采购辽东用上品人参五十斤’……嗯?辽东天寒地冻,前线的伤兵,急需的是止血生肌的当归、清热消炎的黄连,人参虽是补药,于战场急救,远不及这些实用。为何这人参的采购量,竟占了一半还多?价钱……似乎也格外高些?”
他的话,如同冰冷的解剖刀,精准地剖开了账册表面那层冠冕堂皇的油彩,露出了内里可能存在的腐烂——内库采办官与地方供应商勾结,以“名贵药材”为名目,行虚抬报价、中饱私囊之实,人参价高且易转手倒卖,而黄连等实用药材利润微薄。这既是对苏选侍查账能力的进一步试探,更是为辽东前线那些缺医少药的伤兵,争取真正救命的物资!
苏选侍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条目和数字,听着皇帝冷冽的分析,心头巨震。这不是佛堂里几两灯油的琐事,这牵扯的是军国钱粮!她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恐惧,但更深处的,是佛堂里那个在绝望中用炭笔记录一切的自己,被骤然赋予了难以想象的重量。
“陛下……妾身……”她声音发紧。
“别怕,”朱由校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惧,语气稍缓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,“就当是……帮皇后娘娘核对核对后宫‘药材采买’的账目。出了任何差错,自有朕担着。你只需看,仔细地看,把你觉得不对的地方,用朱笔圈出来。明白吗?”
“后宫药材采买”——这是一个完美的掩护身份。苏选侍深深吸了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,目光重新落回那本厚重的账册上。这一次,她的眼神不再仅仅是恭顺,更添了几分在佛堂灰烬中淬炼出的、近乎本能的专注与审慎。她伸出微颤却稳定的手,翻开了账册的第一页。一场无声的狩猎,在御花园的偏殿里悄然开始。
亥时,翊坤宫偏殿夜色如墨,宫灯次第亮起,勾勒出飞檐斗拱的轮廓。朱由校的銮驾并未如流言所料驶向西六宫苏选侍暂居的偏院,而是拐向了翊坤宫东侧一处更为幽静的宫苑——张裕妃的居所。位份仅至嫔位的张氏,出身顺天府涿州,父亲张世登曾为涿州小吏,母亲段氏是乡中有名的农桑好手,她自幼耳濡目染,性情温婉中带着几分农耕人家的质朴,素以娴静知礼着称。
此刻,她正独自在廊下,借着宫灯昏黄的光晕,细细打理着一盆从涿州老家带来的“月光花”。这花夜间绽放,形似满月,是她母亲亲手培育的品种。纤白的手指拂过舒展的花瓣,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沉睡的精灵。皇帝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廊下,她惊觉回头,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局促与羞赧,慌忙敛衽行礼:“陛下……臣妾不知圣驾……”
“免礼。”朱由校语气平和,目光扫过那盆月下盛放的奇花,“涿州的月光花,倒比宫中的牡丹多几分野趣。”
他语气寻常,仿佛只是闲话家常,目光却落在案头一方素帕上——那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“番薯丰收图”,肥硕的块茎半露泥土,藤蔓蜿蜒,正是她亲手所绣。他随手拿起,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:“你父亲张世登近日可有信来?涿州的番薯套种谷子,试得如何了?”
张裕妃微微一怔,没想到皇帝竟记得家父信中琐事,眼中闪过一丝暖意,轻声回道:“回陛下,前日刚有家信到。家父说,顺天府尹推广的新法子真好,一亩地能多收两石粮呢!佃户们都盼着秋收后,能按新政领‘增产赏’。”她顿了顿,话锋自然转至正题,“陛下心系辽东将士,日夜操劳。嫔妾等深居宫中,衣食无忧已是天恩浩荡,听闻内库将增各宫月例,嫔妾实不敢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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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抬起清亮的眼眸,语气恳切如田埂清泉:“若内库果有余裕……嫔妾斗胆,恳请陛下将此份例,折算为棉花五千斤,送往辽阳孙元化大人军中。辽东苦寒,伤兵将士尤需御寒之物。家父常说,‘受皇恩一分,当还一分力’,嫔妾愿率宫中侍女,日夜赶制棉衣,也算……为陛下分忧,为边关将士尽一份微薄心力。”
朱由校看着眼前这个将“农桑本分”融入言行的女子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。她不提家族,不言私利,只以“受恩当还”的质朴逻辑,将“恩宠”与“军需”巧妙相连,比单纯的辞让更显真诚。这或许正是她从涿州田埂间带来的底色——知稼穑之苦,懂感恩之实。
“准。”朱由校颔首,语气郑重,“张裕妃心念边军,实乃后宫表率。王安,记下:即从内库拨上等棉花五千斤,火速解送辽阳孙元化处!就言,此乃翊坤宫张裕妃体恤将士之心!”他看向张裕妃,目光柔和,“棉衣之事,量力而行即可。你母亲段氏善织,若有巧法,也可教给宫女们,让棉衣更厚实些。这份心意,辽东将士必铭记于心。”
一席话,既施了恩,又将她“娴静知礼”的美名与前线军需牢牢绑在一起,无形中抬高了她在后宫的地位。她的“农家底色”不再是卑微的标签,反而成了制衡周妃等有家族势力妃嫔的一枚温和却有力的棋子。廊下的月光花,在夜风中轻轻摇曳,与案头“番薯丰收图”的绣帕相映,散发着朴素而坚韧的气息。
更漏指向子时,乾清宫西暖阁内烛火通明,将朱由校的身影长长地投在蟠龙金柱上。御案上,辽东的军报、河工的奏疏已批阅完毕,整齐地码放在一侧。此刻占据案头的,是一叠墨迹犹新的纸张——苏选侍赶在宫门下钥前呈送来的“账册疑点记录”。
朱由校凝神翻阅。纸上字迹清秀工整,条理分明,显然倾注了极大的心力。她用朱砂笔清晰地圈出了数处关键:
“辽东人参据内库采买记录,上品辽东参,均价每斤一百二十两。然查京师四大药行同期市价,上品参均价不超九十两。内库所购,价高逾市价三成余!疑点:采办定价虚高,或药商勾结抬价。”
“绸缎冬衣料采办记录列‘苏杭织造厚缎三千匹,供辽兵冬衣’。然据《工部物料则例》,辽东戍卒冬衣向以坚实耐用之‘松江紫花布’或‘北方厚棉布’为主,苏杭厚缎虽华美,却不耐辽东风沙严寒,且价昂数倍。疑点:采办物资不合边地用度常例,耗银过巨,恐有虚耗国帑、以次充好之嫌。”
“另有数项杂支笔墨、纸张、车马脚费,数额零碎,然累计三月,总计逾三千两。其采买频次、数量,远超辽东经略衙门日常所需之常例,亦无细目佐证。疑点:或为巧立名目,填补亏空。”
每一处朱笔圈注之下,还有蝇头小楷附注着市价来源如“据隆庆号药铺掌柜口述”、“查《万历四十八年工部行文》”或常理推断,条理清晰,证据链初具雏形。这已远超朱由校“找找猫腻”的预期。苏选侍展现出的,不仅是细心,更有一种近乎本能的、对数字背后逻辑的穿透力,以及一种在卑微处境中磨砺出的、不惮于挖掘真相的韧劲。
朱由校放下纸张,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。识海深处,一片沉寂。他等待着,等待着那古铜摩擦般的低语,带着对“正德前车之鉴”的警示再度响起。
然而,静默只持续了片刻。那熟悉的声音终于幽幽传来,却不再是冰冷的告诫,而是一种近乎审视后的、勉强的认可:
“……眼……尚利……手……尚稳……用其长……避其显……尚……可……”
器灵的话语依旧破碎断续,但其中那“正德旧事”的警示已然消失。这短暂的沉默与最终“尚可”的评价,无疑是一种默许。默许他启用苏选侍这把看似脆弱、却可能直刺腐败脓疮的“暗刃”,以这种隐蔽于“后宫查账”幌子之下的方式,去触碰那些被重重帷幕遮掩的、关乎国本的“真实”。暖阁内烛火跳跃,将皇帝沉思的侧影投在墙壁上,如同一尊静默的雕塑,评估着手中新得棋子的分量与风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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