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还在下。
不是江南那种缠绵的丝线,也不是北方秋后扫落叶的斜刷,是垂直砸下来的,像天穹被人捅了个窟窿,银河倒灌。每滴都带着重量,敲在岩石上发出“铛”的脆响,仿佛整座泰山都在共振。
山顶的空气里还飘着铜屑,混着血味和湿土的气息。黎波跪过的地方,岩缝中渗出暗红液体,一滴一滴,顺着裂痕往地底滑去。那根青铜根须早已缩回,但地面微微起伏,如同有巨兽在皮下呼吸。
冉光荣站在离宫阵眼中央,左臂只剩白骨,肩窝处血流未止,却被雨水冲得发白。他低头看着哭丧棒——这根传承九代的法器,此刻裂纹纵横,像是被无数刀劈过。杖身缝隙里塞着的花生米早已泡烂,黏糊糊地挂在断口边缘。
他没动。
风卷着雨打在他脸上,灰布长衫紧贴脊背,马甲上的刺绣在闪电下一明一暗,像是活物在游走。
彭涵汐蹲在三步之外,双镜已摘,手心全是汗。龙洋银币贴在掌心,滚烫得几乎要烙进皮肉。她能感觉到它在跳,像一颗异体心脏,与地脉同频搏动。刚才那一幕还在脑中闪回:父亲割腕时的眼神,没有痛苦,只有解脱。
“不能停。”她对自己说,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。
可脚步迟迟迈不出去。
就在这时,冉光荣动了。
他从内袋掏出那张湿透的《三字经》残页。纸船早已不成形,边角软塌塌地垂着,墨迹晕开,却仍能看出“人之初,性本善”几个字。他没犹豫,直接将纸塞进嘴里,咀嚼两下便咽了下去。
喉咙一阵灼痛。
不是因为吞咽困难,而是那纸上浸染的血脉在体内炸开,一股热流直冲百会穴。他耳后疤痕猛地抽搐,雷击旧伤像是重新被点燃。
“咳……”他咳出一口血,血珠溅在哭丧棒上,竟不落地,反而缓缓爬升,沿着裂缝填入。
七道裂纹,开始愈合。
彭涵汐瞳孔一缩。
她明白了——这不是修复,是献祭。冉家祖传的守界人之血,正在以最原始的方式唤醒法器最后的灵性。
冉光荣抬起右臂,用白骨指节轻轻敲击杖身三下。
“咚。”
第一声,脚下石板浮现太极鱼眼。
“咚。”
第二声,空中凝出一点金光,悬于头顶三尺。
“咚。”
第三声,哭丧棒突然震颤,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,像是无数亡魂齐哭。
他闭眼,深吸一口气,再睁眼时,眸中已无惧色。
“道可道,非常道。”
六个字出口,每一个都化作血字,悬浮半空。不是喷出来的,是从他舌尖咬破的伤口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。血雾在雨中凝而不散,反被某种无形之力托起,排列成阵。
第七步踏出,七星位成。
他脚下的泥土开始龟裂,露出下方青灰色的石板,上面刻着半幅河图,线条已被岁月磨平,此刻却因血字共鸣而泛起幽光。
彭涵汐知道,时机到了。
她将银币按在胸口,另一只手狠狠砸向身旁岩石。碎片飞溅,其中一片恰好映出她的脸——三十岁的疲惫,二十岁的倔强。两个影像重叠,忽然同时点头。
她张嘴,含住银币,牙齿用力咬下。
“咔。”
舌根破裂,血涌如泉。
她在掌心写字,不用笔,用血。一笔一划,写的是《道德经》最后一章:
“信言不美,美言不信。
善者不辩,辩者不善。
知者不博,博者不知。
圣人不积,既以为人己愈有,既以与人己愈多。
天之道,利而不害。
圣人之道,为而不争。”
最后一个“争”字落下,银币彻底融化,变成一道液态金属,顺着手腕血管钻入体内。她的心跳骤然变慢,却又异常清晰,一下,一下,像是某种古老钟摆的节奏。
地底深处,传来回应。
不是震动,是声音——千万个声音叠加在一起,像是远古诵经,又像是大地本身在低语。那声音顺着龙脉蔓延,瞬间贯穿华北地壳。
哭丧棒上的血字开始旋转,六字化作符环,围绕杖尖形成漩涡。冉光荣嘴角不断溢血,但他仍在念。
不是念《道德经》,而是哭丧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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