户部的值房里弥漫着陈年账册的霉味。赵焕将应天巡抚的奏报推到朱翊钧面前时,手指在“一年垦荒万亩”的朱批旁重重敲了三下。桑皮纸的褶皱里还沾着江南的湿气,墨迹在反复誊抄中泛出油亮的光,像层薄薄的假皮。
“陛下您看这里。”户部尚书的指甲划过“苏州府新增荒田三千亩”的字样,那里的墨色比别处深了半分,显然是后来添上去的。“去年丈量时,苏州府的熟田明明是两万七千亩,今年突然少了两千亩,荒田却多了三千亩,这账怎么算都对不上。”
朱翊钧的指尖在奏报边缘捻出细碎的纸渣。他想起三个月前在早朝时,张佳胤捧着垦荒图册慷慨陈词,说应天百姓“箪食壶浆迎王师,披星戴月垦新田”,那时朝堂上的掌声雷动,连张居正都抚着胡须赞叹“此乃新政之效”。
“让锦衣卫去查的人,有回信吗?”他的目光落在案角那叠佃农的供词上,最上面那张写着“吴县佃户王二供:去年秋收后,里正逼着俺们把水稻田填了半尺土,说是要改报‘荒田’”,墨迹里还沾着几星泥点,像是从江南的田埂上直接揭下来的。
赵焕从袖中抽出份密报,封皮上印着锦衣卫的银印。“骆指挥的人查到,应天各府都在这么干。把熟田改成荒田,等来年‘垦荒’成功,就能算成政绩。张巡抚还特意下文,说这是‘曲线报国,两全其美’。”
“两全其美?”朱翊钧突然笑出声,笑声在堆满账册的值房里回荡,带着说不出的寒意。他想起张居正推行考成法时说的“以实绩定升迁,杜虚言冒功之弊”,如今这法子却成了官员们钻营的捷径,像把锋利的刀,被人反过来看家贼。
案上的官员名册被他翻得哗哗作响,泛黄的纸页上,张佳胤的履历写得满满当当——“隆庆五年进士,张居正门生,万历三年由张居正举荐任应天巡抚”,每个字都透着“首辅门生”的烙印。
“张佳胤是张先生的门生吧?”朱翊钧的指尖在“张居正举荐”几个字上停顿,指甲几乎要掐进纸里。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名册上,将那行字映得格外刺眼,像条吐着信子的蛇。
赵焕的喉结滚了滚,低声应道:“是。当年张佳胤在翰林院编修任上,因弹劾外戚获罪,是张先生力保才官复原职,后来又举荐他去应天,说是要让他在富庶之地历练。”他想起张佳胤上个月还送来的那箱洞庭碧螺春,茶罐上印着“门生佳胤敬呈”,此刻想来,那茶香里都透着股钻营的味。
朱翊钧合上名册,封面上的“大明官员考成录”几个金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。他想起去年冬天,应天遭了雪灾,张佳胤的奏报里却说“百姓安堵,岁稔年丰”,当时张居正还拿着这份奏报告诫百官“临危不乱,方是能吏”。现在看来,那不是临危不乱,是睁眼说瞎话。
“考成法是好法。”他走到窗前,望着户部衙门外那棵老槐树,枝叶被秋风扫落了大半,露出光秃秃的枝桠,像官员们为了达标而剃光的脑袋。“可惜被人当成了升官的梯子。”
赵焕跟过来,看着陛下年轻却凝重的侧脸,突然低声道:“陛下,不止应天。湖广、南直隶……但凡考成法要求严的地方,都有官员在钻空子。有的虚报税银,有的瞒报灾情,还有的把流民编入户籍充数,就为了那‘达标’二字。”
朱翊钧的指尖在窗台上划出深深的刻痕。他想起张居正每次看考成法榜单时的样子,那些用红笔圈出的“优秀”官员里,不知藏着多少个张佳胤。首辅大人总说“乱世用重典,治世靠严法”,却忘了这法终究要靠人来执行,人心要是歪了,再好的法也会变成害人的刀。
“去把骆思恭叫来。”他突然转身,明黄色的龙袍扫过案上的供词,纸页纷飞,像群被惊飞的蝶。“让他再派些人手,把应天各府的田亩重新丈量一遍,连一寸土都别放过。”
赵焕刚要应声,就被朱翊钧按住肩膀。少年天子的掌心滚烫,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:“告诉骆思恭,查出来的结果,只许报给朕一个人。”
这句话像块石头投进赵焕的心湖,激起层层涟漪。他看着陛下眼底的深意,突然明白——这不仅是在查张佳胤,更是在试探那棵盘根错节的“首辅门生”大树,看看这考成法的阴影里,还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。
锦衣卫的密探潜入应天地界时,张佳胤正在巡抚衙门里宴请乡绅。红木案上摆着红烧河豚、清蒸鲥鱼,都是江南最鲜的吃食,官窑酒杯里的绍兴黄酒泛着琥珀色的光,与窗外佃农们喝的稀粥形成刺目的对比。
“诸位放心,”张佳胤举杯笑道,手指上的羊脂玉扳指在灯光下闪着油光,“今年的垦荒指标已经超额完成,朝廷的奖赏很快就到。到时候,咱们应天的赋税再降三成,让大家伙儿都过个肥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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座下的乡绅们纷纷附和,笑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。只有坐在末席的吴县知县脸色发白,手里的酒杯晃得厉害——他知道,那些所谓的“新田”,大半是他逼着佃农把熟田改的,此刻喝进嘴里的酒,比黄连还苦。
宴席散后,张佳胤回到书房,看着墙上挂着的张居正手书“经世致用”,嘴角露出得意的笑。他从袖中抽出份密报,上面写着“户部似有核查之意”,却只是轻蔑地笑了笑,随手扔进了火盆。
“一群庸人。”他对着跳动的火苗自语,“懂什么叫为官之道?考成法考的是数字,不是民心。只要把账做漂亮了,谁还管底下的人是死是活?”他想起上个月给张居正送的那箱碧螺春里,还夹着张“应天垦荒实况”的密信,首辅大人虽没回信,却也没斥责,这便是默许了。
可他不知道,此刻在吴县的田埂上,锦衣卫正拿着去年的鱼鳞图册,逐亩核对。佃农王二蹲在被填了新土的水稻田边,用锄头扒开表层的浮土,露出下面乌黑的熟土,声音里带着哭腔:“官爷您看,这就是张大人说的‘荒田’,去年还收了三石稻子呢!”
密探将熟土装进瓦罐,封上蜡印。月光洒在田埂上,将那些被篡改的田亩标记映得格外清晰,像一张张被涂改的考卷,在考成法的阴影里透着股说不出的荒诞。
朱翊钧收到密报时,正在东宫核对考成法推行以来的官员升迁名单。他发现凡是张居正的门生,“优秀”率比其他官员高出三成,而这些人里,有近半都在垦荒、税银等硬指标上“超额完成”。
“真是有趣。”他用朱笔在张佳胤的名字上画了个圈,然后在旁边写下“吴县熟田改荒田,涉及农户三百二十家”。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沙沙作响,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倒计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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