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渊阁的檐角刚掠过一只衔泥的燕子,张四维就将手里的密信捏成了团。信纸的碎片顺着指缝落在青石板上,慈宁宫召见五个字被墨汁浸透,像块发乌的血痂。他望着御书房的方向,檐下的铜铃在春风里晃出细碎的响,却驱不散眉宇间的焦灼——李太后突然召见皇帝,十有八九是为张居正的事说情,这可坏了他的全盘计划。
大人,潘尚书在值房候着了。书吏掀帘进来时,袍角带起的风卷走了几片碎纸,说您要的江南盐税账册,他连夜核出来了。
张四维的眼睛亮了亮,将纸团扔进炭盆。火苗舔舐纸页的声响里,他想起三个月前在潘季驯丁忧期间送去的那箱黄金——这位刑部尚书虽是张居正提拔的人,却在守孝时被盐商牵线搭上了自己,如今正是用得着的时候。
让他进来。他理了理官袍的褶皱,将案头那本《大明律》翻到贪腐查抄篇,指尖在家产没官四个字上反复摩挲。
潘季驯的青袍沾着露水,显然是从刑部衙署匆匆赶来。他捧着账册的手微微发颤,紫檀木夹板上还留着他的指印——那是昨夜核账时,被张居正门生曾省吾贪盐税二十万两的记录惊出的冷汗。
张首辅。他躬身行礼时,帽翅几乎要碰到案几,您要的账册,都在这儿了。曾省吾那笔款子,确实流进了张府的钱庄,有票据为证。
张四维接过账册,指尖在票据存根上重重一按。这张泛黄的纸,正是他等了许久的钥匙——只要潘季驯以刑部名义奏请查抄张居正家产,既能顺理成章地将赃款充公,又能借机清查张府的往来账目,把那些与张居正有牵连的官员一网打尽。
潘尚书是个明白人。他合上账册,声音压得极低,如今陛下虽处置了王篆、曾省吾,却迟迟不肯动张家,难免让天下人觉得朝廷有私。你身为刑部尚书,当以国法为重,奏请查抄,既是给百姓一个交代,也是帮陛下立威。
潘季驯的喉结滚了滚。他想起张居正当年力排众议提拔自己时说的执法当如山,不可徇私情,此刻却要做扳倒恩人的推手,掌心的冷汗几乎要浸湿账册。可一想到丁忧期间收到的那箱黄金,想到家人被盐商去苏州游玩的日子,膝盖还是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。
下官...明白。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这就回去拟奏折。
看着潘季驯踉跄离去的背影,张四维端起茶盏笑了。茶沫在水面浮起的圈,像张刚画好的网——张居正的旧部、江南的盐商、甚至连李太后的面子,都要被这网兜进去。他仿佛已经看见查抄张府时搜出的金银珠宝,看见那些攀附张居正的官员跪在自己面前求饶,看见内阁的案头再也没有申时行那张碍眼的脸。
御书房的朱笔刚圈完蓟镇火器营的扩编方案,小李子就捧着新奏折闯了进来。明黄的封皮上刑部尚书潘季驯几个字刺得人眼慌,朱翊钧翻到奏请查抄张居正家产的字样时,笔尖的朱砂滴落在贪腐所得四个字上,晕开一小片猩红。
他低笑出声,指尖在潘季驯的名字上轻轻敲击。这位刑部尚书上个月还在奏折里感念太岳公知遇之恩,如今却翻脸比翻书还快,背后若没有推手,打死他也不信。
骆思恭呢?他扬声道,目光扫过案头那叠锦衣卫密报——上面详细记录着张四维与潘季驯在茶馆密谈的情形,甚至连两人分食的那碟杏仁酥都写得清清楚楚。
骆思恭从暖阁阴影里走出来,飞鱼服上的金线在晨光中泛着冷光:臣在。潘季驯丁忧期间,张首辅曾派门生送去黄金百两,还请盐商为其母修缮祖坟。
朱翊钧将奏折推到他面前,朱砂晕开的痕迹像道流血的伤口:张四维想借刀杀人,朕偏要让他看看,这刀握在谁手里。
他想起昨日在慈宁宫,李太后摸着那枚帝师之章玉印说的别让张家断了香火。查抄是必须的——曾省吾送的五万两赃款总得有个交代,可怎么查、查多少,却是门大学问。
传旨潘季驯。朱翊钧的声音里带着笑意,却让御书房的温度降了三分,查抄张府可以,但需锦衣卫全程监督。只查贪腐所得,寻常衣物、书籍一概不动;张老夫人的私产要单独封存,不得惊扰;抄出的赃款,一半充公,一半...给张家留着度日。
骆思恭愣住了:陛下,这...会不会显得太过宽容?
宽容?朱翊钧拿起那枚玉印,阳光透过镂空的龙纹在奏折上投下细碎的影,朕是要让天下人看看,朝廷既不放过贪腐,也不忘恩负义。张四维想借查抄斩草除根,朕偏要留着这根,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。
旨意传到刑部时,潘季驯正在给张四维写回信。墨迹未干的必当彻查四个字,被闯进来的锦衣卫校尉惊得溅出了墨点。听完旨意里只查贪腐所得的条款,他手里的狼毫一声掉在砚台里——这哪是查抄,分明是给张家留了体面,自己反倒成了个跳梁小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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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首辅算计错了。他瘫坐在太师椅上,望着账册上曾省吾的名字,突然觉得那二十万两盐税像条毒蛇,正从纸页里钻出来咬向自己。
张四维接到消息时,正对着江南盐商送来的海图盘算。听闻皇帝只准查贪腐所得,还让锦衣卫监督,他手里的茶盏重重磕在案头,碧螺春的茶水漫过月港开海的批注,晕成一片狼狈的绿。
潘季驯这个废物!他狠狠踹翻了脚边的炭盆,火星溅在账本上,烧出个黑窟窿,连查抄都办不利索,留着何用!
书吏吓得跪在地上,看着首辅失态的模样,忽然想起张居正当年处置犯错下属时的冷静——同样是权谋,张太岳公的手段里藏着章法,而眼前这位,只剩赤裸裸的急躁。
三日后的查抄格外平静。锦衣卫校尉们捧着清单逐一核对,从库房角落里搜出的五万两赃银被贴上封条,而张居正生前批注的《资治通鉴》、老夫人的陪嫁首饰,都被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。张老夫人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,看着那些熟悉的物件安然无恙,枯瘦的手指终于松开了紧握的佛珠。
告诉陛下,她对领头的校尉说,老身谢恩了。张家虽有不肖子孙,却也知国法无情,圣恩有义。
消息传回御书房时,朱翊钧正在看申时行递来的开海禁章程。章程里特意加了严禁官员与盐商勾结的条款,显然是受了潘季驯的警醒。他拿起朱笔,在御史监督四个字旁画了个圈,嘴角露出笑意。
张四维的小动作,终究成了给他完善新政的提醒。查抄既震慑了贪腐,又没伤着无辜,还让潘季驯这类摇摆不定的人看清了风向——这盘棋,他下得比谁都稳。
春风穿过御书房的窗棂,吹动案头那本摊开的《帝鉴图说》。朱翊钧的目光落在汉武帝削藩的批注上,张居正的字迹力透纸背:削藩当渐,过则生乱。他忽然明白,对付张四维这种人,不必急于动手,只需稳住阵脚,让他的小动作在阳光下无所遁形,自会不攻自破。
而他要做的,就是继续把新政推下去,让那些藏在角落里的算计,在民生安康的大潮里,变成不值一提的泡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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