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有人,不想你赢。”
闷油瓶低沉的声音,像一块淬了冰的石头,砸进浑浊的溪水里,也砸进我骤然绷紧的心弦里。那截断裂的、颜色深暗的木茬被他两指捻着,在熹微的晨光下,断口处参差的木质纤维和隐约可见的、被虫蛀空又被劣质泥灰勉强糊住的孔洞,狰狞地诉说着恶意。冰凉的溪水浸透裤腿,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,并非仅仅因为水的温度。
岸上的哗然声浪更高了。村民们伸长了脖子,议论声嗡嗡作响,惊疑、担忧、愤怒,各种情绪在浑浊的空气里发酵。阿贵叔猛地从蹲着的大石头上站了起来,旱烟袋都忘了抽,眯着的眼睛瞬间锐利如鹰,死死盯着我们这条几乎倾覆、船舱进水的龙舟,又扫视着岸上的人群。
胖子终于从惊魂未定中反应过来,松开了抱着闷油瓶腰的手,圆脸上血色褪尽,随即又被一股怒火烧得通红:“我操!哪个狗娘养的下这种黑手?!给胖爷我滚出来!”他愤怒的咆哮在溪面上炸开,震得岸边柳树的叶子都簌簌抖动,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刀子,狠狠刮过岸上每一张脸。
混乱中,闷油瓶的眼神却沉静得可怕。他不再看那截木茬,也不理会胖子的怒吼和岸上的喧嚣。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,沿着船尾右舷吃水线以下的位置,一寸寸地、极其缓慢地扫视着。浑浊的水流拍打着船帮,掩盖了大部分细节,但他似乎能穿透那层浑浊,捕捉到常人无法察觉的痕迹。片刻,他伸出手指,在船帮外侧靠近水线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,极其轻微地刮蹭了一下。指尖沾上了一点深褐色、几乎与老旧木色融为一体的黏腻污渍。他将指尖凑近鼻尖,几不可察地嗅了一下,随即眉头蹙得更深,眼神里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。
“不是新痕。”他收回手,声音压得很低,只够我和胖子听见,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寒意,“油泥混着河底腐草。动手的人,熟悉水性,懂船。”他言简意赅,却已将凶手的轮廓勾勒出几分——一个能在水下长时间潜伏、熟悉船只结构弱点、并能巧妙掩饰痕迹的人。这绝非普通村民一时兴起的恶作剧。
我心头一凛。溪水的冰冷仿佛顺着小腿蔓延到了心脏。手腕上那圈五彩丝线紧贴着皮肤,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,反而像一道无声的警示。这沉甸甸的“命里带金”,引来的不只是福泽,还有藏在暗处的毒刺。是冲着我“小三爷”的身份?还是别的什么?雨村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,原来也藏着漩涡。
“先上岸。”闷油瓶当机立断,不再多说。他一手稳住剧烈颠簸的船身,另一手抓住我的胳膊,一股沉稳的大力传来,帮助我稳住身形。胖子也咬着牙,配合着将船艰难地推向岸边。船舱里的积水随着倾斜哗啦流出,在岸边的卵石滩上留下一片浑浊的湿痕。
岸上的村民呼啦一下围了上来。阿贵叔第一个冲到船边,脸色铁青,蹲下身仔细查看船尾受损的部位,粗糙的手指抚摸着那断裂的船肋茬口,又看了看闷油瓶手中的木茬,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:“作孽!真是作孽!这船…这船可是老木头了!哪个丧良心的干这种断子绝孙的缺德事!”他猛地站起身,浑浊的老眼扫视着人群,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,“都给我听着!这事儿没完!查!给我查清楚!敢在咱雨村的地界上使这种下三滥手段,欺负外乡来的贵客,当我阿贵是死的吗?!”
他这话一出,周围村民的情绪瞬间被点燃了。刚才还带着看热闹心态的汉子们,脸上都露出了同仇敌忾的愤慨。几个和阿贵叔相熟的老把式也凑到船边,七嘴八舌地议论着:
“这切口,像是被什么东西硬别断的!”
“虫蛀是早有了,可这泥灰糊得也太巧了!”
“就是!专拣小三爷他们练船的时候断!哪有这么巧!”
“肯定是外村人干的!眼红咱们村!”
“对!眼红咱们村有小三爷这样的贵人!”
“查!揪出来打死!”
“小三爷,没事吧?没伤着吧?”阿贵婶和几位阿婆也挤了过来,满脸的担忧和后怕,围着我上下打量,仿佛我受了天大的伤。她们的目光落在我湿透的裤腿和手腕上那圈鲜艳的五彩绳上,更是心疼得直叹气:“哎哟,瞧瞧这水凉的!快回去换身干的!可别着了寒气!这杀千刀的…”她们一边低声咒骂着搞破坏的人,一边不由分说地簇拥着我,像是护送一件易碎的珍宝,七手八脚地要把我往岸上推。胖子也被几个相熟的汉子围着,拍着肩膀安慰,递上汗巾让他擦脸。
这突如其来的、汹涌而质朴的维护,像一股滚烫的暖流,瞬间冲垮了刚才浸透骨髓的寒意和惊悸。我有些无措地被阿婆们半推着走,回头看向船边。闷油瓶正被阿贵叔和几位老船工围着,他指着船肋断裂处和船帮外侧那个隐蔽的凹陷,低声说着什么。阿贵叔等人听得连连点头,脸色凝重。胖子则在一边愤愤不平地补充,唾沫横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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混乱中,谢雨臣和黑眼镜不知何时也到了岸边。谢雨臣没有靠近人群,只是站在稍远的一棵老柳树下,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扫过混乱的现场、那艘搁浅的龙舟,最后落在我被村民团团围住的身影上,嘴角似乎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。黑眼镜则抱着胳膊,歪着头,饶有兴致地看着闷油瓶和阿贵叔他们检查船只,脸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。
回到小院,灶上大锅里蒸煮粽子的浓郁香气依旧霸占着空气,丝丝缕缕的箬叶清香混合着肉香豆沙甜,温暖踏实。但这熟悉的烟火气,此刻却难以完全驱散心头的阴霾。我换了干爽的衣服,坐在堂屋的竹椅上,阿贵婶硬塞给我一碗滚烫的姜糖水,逼着我小口小口喝下去驱寒。手腕上的五彩绳被水浸过,颜色似乎更深沉了些,紧贴着皮肤,带着一种沉甸甸的、被托付的分量。
胖子灌了几口热茶,才把那股惊怒压下去些,但依旧骂骂咧咧:“他奶奶的!别让胖爷我逮着!逮着了非把他塞进粽子锅里煮了不可!”他焦躁地在堂屋里踱步,像个随时要爆炸的炮仗。
闷油瓶是最后一个回来的。他进门时,身上的湿衣服已经半干,紧贴着精悍的躯体。他没看我和胖子,径直走到墙角,拿起靠在墙边的那把砍柴用的厚背柴刀。刀身厚重,刃口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微光。他走到院子中央,找了一块表面相对平整的青石板,然后蹲下身。
没有多余的动作,他左手拿起那截断裂的船肋木茬,稳稳按在青石板上,右手握紧柴刀。手腕沉稳下落,刀刃精准地压在木茬断裂面的边缘。接着,他开始了令人窒息的削切。没有大开大阖的劈砍,只有极其细微、稳定而连续的刮削动作。柴刀厚重的刃口在他手中轻巧得像一把刻刀,每一次刮下,都只带走薄如蝉翼的一小片木屑。木屑簌簌落下,在青石板上积起一小堆。他的眼神专注得如同在修复一件稀世古玩,鼻尖几乎要碰到那截小小的木头,呼吸平稳悠长。那截深褐色的木茬,在他刀下,断面处的泥灰和腐朽的木质被一点点、极其耐心地剔除,露出了内部相对新鲜、但也布满了细小虫道的木质本相。
我和胖子都停下了动作,屏息看着。堂屋里只剩下柴刀刮过木头的、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“沙沙”声,还有灶膛里柴火偶尔的噼啪。这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穿透了之前的惊惶和愤怒,将一种冷静到极致的探寻意味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时间仿佛被这单调而专注的“沙沙”声拉长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闷油瓶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。他拿起那截被精心“解剖”过的木茬,对着堂屋门口透进来的天光仔细端详。虫蛀的空洞和人为破坏的痕迹在剔除了伪装后,清晰地暴露出来。他伸出食指,探入一个稍大的蛀孔,指腹在里面极其缓慢地旋转、捻动,似乎在感受着孔洞内壁的每一丝纹理。他的眉头始终紧锁着,眼神锐利如解剖刀,仿佛要从这微小的孔洞里,剖出隐藏其后的毒蛇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,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,伴随着阿贵叔洪亮却带着压抑怒火的喊声:“小三爷!张小哥!有眉目了!”
阿贵叔风风火火地闯进院子,身后还跟着两个精壮的年轻后生,都是一脸怒容。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,看到闷油瓶蹲在青石板前,以及石板上的木屑和那截被“处理”过的木茬,愣了一下,随即大步走过来。
“张小哥!你看这个!”阿贵叔摊开粗糙的手掌,掌心赫然躺着一枚小小的、黄铜色的东西。那东西约莫指甲盖大小,形状有些怪异,像一根微缩的、扭曲的鱼钩,一端尖锐,另一端带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倒刺,通体被水浸泡得失去了光泽,沾着一点深褐色的河泥。
“在溪下游,离你们翻…出事地方不远的一个洄水湾里摸到的!”阿贵叔喘着粗气,指着那枚铜钩,“就卡在几根烂水草里!老六眼尖瞧见的!”他身后一个皮肤黝黑的后生连忙点头。
闷油瓶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枚铜钩。他放下手中的木茬,极其小心地从阿贵叔掌心拈起那枚小东西,指尖感受着它的冰凉和棱角。他将其凑到眼前,迎着光,仔细地转动、观察,尤其是那微小的倒刺部分。他的眼神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,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。片刻,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寒芒,如同暗夜里划过的刀光。
“水钩子。”他低沉地吐出三个字,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的溪水,“专挂船底缆绳、渔网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了一句,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,“水下用的。不是本地样式。”他的目光抬起,越过阿贵叔,投向院外雨村被湿气笼罩的黛色群山,那眼神,仿佛已经穿透了迷雾,锁定了某个潜藏在阴影里的毒物。
阿贵叔和那两个后生倒吸一口凉气。“水钩子?外地的?”阿贵叔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,拳头捏得咯咯作响,“好哇!还真是外头的王八羔子摸进来了!敢在太岁头上动土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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胖子更是暴跳如雷:“他妈的!果然是冲咱们来的!别让胖爷我…”
“船还能修吗?”我打断了胖子的怒吼,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。手腕上的五彩丝线似乎又传来一丝暖意。敌人已露端倪,恐惧无济于事。端午在即,龙舟赛,才是战场。
闷油瓶的目光从群山收回,落在那截船肋木茬和手中的水钩子上,最后看向我。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,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,但那眼神里的笃定,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量。他转向阿贵叔:“找好木头。结实,韧,耐水。”
阿贵叔立刻拍着胸脯:“包在我身上!后山老林子里有上好的铁杉!我这就带人去伐!”他雷厉风行,转身就招呼那两个后生,“狗娃!铁蛋!抄家伙!跟我上山!”
胖子也撸起袖子:“算我一个!砍树这力气活,胖爷在行!”他抄起墙边另一把柴刀,就要跟着阿贵叔往外冲。
闷油瓶却伸手拦了他一下,目光沉静:“你留下。”他看向我,又看了看灶房的方向,“守家。煮粽。”
胖子一愣,随即明白过来。敌人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船底做手脚,未必不会趁乱再来。家里这一大锅即将煮好的粽子,还有我们这三个“靶子”,都需要人守着。他脸上的怒容瞬间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取代,重重点头:“明白!小哥你放心!有胖爷在,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搞破坏!”他像尊门神似的,拎着柴刀往堂屋门口一杵,目光炯炯地扫视着院墙内外。
闷油瓶不再多言,拿起那截船肋木茬和水钩子,对阿贵叔示意了一下,三人迅速消失在院门外,朝着后山的方向疾步而去。脚步声很快被湿漉漉的山路吸收。
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,锅里粽子咕嘟咕嘟冒泡的轻响,以及那越来越浓郁、几乎化不开的粽叶糯米香气。胖子紧绷着身体守在门口,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。我坐在竹椅上,看着手腕上那圈被赋予特殊意义、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的五彩丝线,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木桨粗糙的摩擦感和溪水刺骨的冰凉。惊涛,已悄然拍岸。而灶上蒸腾的热气,正将这场无声的较量,一点点熬煮得更加粘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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灶膛里的火舌温柔地舔舐着漆黑的锅底,发出安稳的、持续的噼啪声。大锅里,几十个深绿色的粽子在滚沸的水浪中沉沉浮浮,箬叶的清香、糯米的微甜、肉脂的丰腴、豆沙的绵密,被水汽蒸腾着,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,霸道地充盈着堂屋的每一个角落,甚至压过了窗外梅雨季节无孔不入的湿霉气。这浓郁的、温厚的香气,像一只无形的手,笨拙却执着地抚慰着人心底的惊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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