狸奴见张忠志不答,也沉默下来。契苾有许多话想问她,但见她精神憔悴,便没说什么。三人出了皇城,张忠志备了马车,亲自赶车。契苾扶着狸奴上车时牵动肋下伤处,轻轻吸了一口气。狸奴皱眉道:“你怎么了?”契苾忍痛摇头,笑道:“你身上好臭,熏着我了。”狸奴入狱多日,虽然有契苾送来的干净衣裙,却不能沐浴,只能擦拭头脸,暗觉不安。她听了契苾的话,惊恐道:“我知道。”向马车的角落里缩了缩。“你这就信了?”契苾颇觉好笑。她先前遣了两名侍女到狸奴家,待她们到家时,侍女已烧好热水,服侍狸奴沐浴,契苾则去内室寻找澡豆。时人好以蚌壳制成器具使用,狸奴家里的澡豆就是盛在一只蚌盒里。蚌盒下压了一张纸,契苾看时,见那纸上分明有两种字迹。前者秀挺雅致,学的是虞世南的笔意,却又比虞多了三分不羁,后者歪歪斜斜,又有数处是涂黑了重写的,乍一看去,宛如几行老鸦。前者写的是:“硕人其颀,衣锦褧衣。齐侯之子,卫侯之妻……齿如瓠犀,螓首蛾眉。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”是《诗经》中的《硕人》。第二种笔迹抄的也是这首《硕人》,却划去了其中“领如蝤蛴”那句,在旁边点评道:“太肥。”写到“施罛濊濊,鱣鲔发发”两句时,“濊濊”和“鱣鲔”几经涂抹,仍旧没有写对。写的人最终放弃了,又在旁边点评:“太难。”契苾笑了笑,将纸放回原处。她走出来时,狸奴坐在浴斛里,早已睡着了。侍女用皂荚、蜀椒等物制成的沐头汤为她洗了头,洗过的栗色长发光泽明亮,发尾微弯,垂落在雪白的肩膀和纤细的锁骨上,殊为妩媚。那双总是骨碌碌乱转的眼睛此时阖着,睫毛上点缀着几颗小小的水珠,偶尔轻颤。契苾望着她的睫毛,忽然想:“世人常说,睫毛就在眼前,人却只能看到远处,而看不见自己的双睫。何六的睫毛这样长,她的眼睛也瞧不见睫毛么?”她难得放纵心思,一时想得入神,喃喃道:“可是睫毛终究能够日日待在眼前。或许,有一日,眼睛就看见了它。总比……总比不在眼前的人……”狸奴打了个呵欠,悠悠醒转,伸着鼻子四处乱嗅:“如今我可不臭了。”“是了,你待头发干了,再去睡罢。不然,说不定要有头风、眩闷的症候。”契苾笑道。狸奴哼唧道:“我不管,我还想睡。你帮我挽起头发,我要睡觉。”“孙思邈说过,湿头睡觉,不止头风,还会面黑、头秃、齿痛、耳聋……”狸奴天生肤色如雪,天天在外骑马射箭,日晒风吹,也没变黑半点。她听到“面黑”,只管笑嘻嘻的。契苾说到“头秃”时,狸奴才变了脸色,继而听到“齿痛”、“耳聋”,吓得举手:“我不睡了,不睡了。”侍女笑道:“我们三娘子只有在何六娘面前,才会说这么多的话呢。”狸奴点头:“姊姊待我好。可是,我待在家里,总想睡觉。不如……不如先去亲仁坊,向安大郎致谢。”契苾替她梳头的手停住了:“你去见他?”“他请托吉中丞,才使得御史台对我留情。我父亲是安将军的副将,但其实……就算安大郎不出面,我也不能怪责他。”狸奴说。契苾又梳了两下,缓缓道:“边将的儿子住在京城,心境大概和古时的质子相去不远。不知他的伤势如何了。”狸奴到了安家,立时见到了安庆宗。他面色一如平常,双颊略略发白,却不像是重伤未愈的样子。狸奴才要说几句感激的话,安庆宗摆手,示意她不必多礼:“这一回着实委屈你了。手臂还痛么?”当即指派了几名侍女给她。何千年是安禄山的部将,狸奴亦以安禄山的儿子为主公。她虽受了牵累,却没有什么怨怼,当下连连推辞:“我气力大,从小做得杂务,不懂得呼奴唤婢。”安庆宗道:“你的肩膀受伤了,难道还能做事?”“我家很小,容不下那么多人。”安庆宗笑道:“这有何难?”唤人取来两张契书,“你住的崇化坊里贫困民人太多,未免纷乱污秽。我在怀远坊另择了一处宅院。还有一处,仍在崇化坊,稍大一些。你若是喜欢靠近祆祠,就移居这一处罢。”狸奴难以拒却,取了第二张契书,又收了两名侍女。安庆宗又赐了她一只青色的凹凸菱格花琉璃瓶,并两个琉璃盏,叫她用来盛酒。狸奴又乱乱地谢了几句,才道:“安大郎,我没有依照你们的话,只指认哥舒仆射一个人……而是攀诬了好多人。你不怪我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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