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启元年二月十二,通州西校场的黎明,是被粗粝的号子声和无数军靴踏地的闷响唤醒的。沙土地被踩得坚实,十五个百人队已不再是最初的散乱沙砾,有了被反复捶打后凝聚的雏形。辰时的寒风掠过辕门大旗,猎猎作响。徐光启裹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棉披风,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颤,他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,目光扫过校场中央那片被木桩绳索划分出的巨大区域,声音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清晰穿透寒风:
“今日,合阵!”他手中令旗一挥,“十五队合三阵!每阵五百人!练横队变纵队!”
令旗落下,鼓声骤起!“咚——!”一声沉重鼓点,如同巨石投入水面。十五个百人方阵闻声而动,士兵们努力回忆着前几日被戒尺抽打出来的僵硬步伐,向两侧展开,试图形成一道绵长的横队。动作笨拙迟缓,队列如同被强行拉扯的布匹,边缘扭曲褶皱,中部臃肿鼓胀,歪歪扭扭,漏洞百出。有人跑过了头,有人慢了半拍,互相推挤碰撞,引来低低的咒骂和军官的厉声呵斥。
“停!”徐光启眉头紧锁,令旗再挥。鼓声戛然而止。校场上一片混乱的喘息。
“乱!不成体统!”他声音不高,却带着沉甸甸的失望。他跳下木台,走到混乱的队列中央,蹲下身,抓起一把干燥的石灰粉。雪白的粉末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,在冻土上划出一道清晰的、笔直的白线。“看清楚了!”他站起身,沿着预想的阵型移动方向,大步行走,石灰粉随着他的脚步,在地上留下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白线轨迹。“横队变纵队,非杂乱奔跑!按线移动!此为筋骨!此为规矩!”
他指着地上放射状延伸的石灰线:“横队时,此为基准线!纵队时,此为主干道!各队排头兵,看准前方石灰线的交叉点!后队紧跟排头,目视前方同袍后脑勺!一步一踏,踩在线上!鼓声为号——!”
“咚——!”鼓声再起!横队展开!
“咚咚——!”两声急促鼓点!士兵们低头,盯着脚下蜿蜒的石灰白线,如同找到了救命的绳索。他们踩着线,或快或慢地移动、转向、收拢。动作依旧生涩,碰撞依然存在,但混乱的“布匹”开始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向预设的“纵队”形态艰难地靠拢。石灰粉被无数军靴践踏,扬起白色的尘雾,粘在士兵们的裤脚和鞋帮上,留下训练的印记。
“保持间距!目视前方!踩线!踩线!”孙元化手持硬木戒尺,鹰隼般的目光在移动的队列间逡巡。戒尺不再是惩罚的工具,而是精准的引导棒,点向那些偏离白线的士兵,将他们强行“拨”回正确的轨道。
从辰时到申时,整整五个时辰。鼓声、口令声、军靴踏地的隆隆声、士兵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。枯燥,重复,汗水浸透了靛蓝色的冬衣。石灰线被踩踏得模糊不清,又被徐光启命人反复补撒。每一次变阵,都比前一次更接近预设的形态。当傍晚解散的号角终于响起,十五个百人队重新化为三个五百人方阵,再由横队收缩为纵队时,虽仍有细微的参差,但整个阵型的骨架,已清晰地显现出来。疲惫的士兵们望着地上那被踩得几乎消失的石灰线,眼神里除了疲惫,竟也生出一丝奇异的认同——这白色的粉末,竟真能缚住奔马般的散乱!
校场西侧,筑垒区的气氛同样如火如荼。前两日用三合土夯实的那段长三丈、厚三尺、高仅及膝的胸墙基础,在寒风中静静矗立,青灰色的表面已经干透,显出岩石般的质感。经孙元化亲自查验“石灰包”埋于墙根的小布包,遇水放热反应强烈则证明夯实不足无异常反应,判定“夯实合格”,墙体砌筑正式动工。
巨大的木制模具沿着基础被重新架设起来,加高了一尺。几十名被周大福带领的“善筑墙”小队士兵,如同最熟练的工匠,分工明确。有人推着小车,将搅拌好的三合土倾倒入模具槽内。那青灰色的湿料散发出浓烈的石灰气味。湿料刚刚铺平至五寸的厚度,便有另一组士兵推着沉重的石碾上场。石碾是临时用巨石凿成的圆柱,两端有孔,穿着粗大的木杠,需要四名壮汉合力才能推动。
“压!用力压!压到实!”周大福嘶哑地喊着号子,布满老茧的手按在粗糙的石碾杠上,青筋毕露。士兵们喊着号子,身体前倾,用尽全身力气推动石碾。沉重的石碾缓缓碾过湿软的三合土层,发出沉闷的“嘎吱”声,留下清晰而深陷的碾痕。一遍,两遍,三遍……直到那青灰色的表面被碾压得光滑如镜,坚硬如铁,孙元化上前,伸出食指用力按下去,指腹下纹丝不动,不留半点凹痕。
“好!‘指按无痕’!合格!铺下一层!”孙元化高声下令。士兵们抹去额头的汗水和沾上的灰浆,又投入下一轮的铺料、碾压中。模具在一层层的夯实中缓慢升高。日落时分,一段长一丈、高三尺的坚实墙体,如同大地的脊梁,在无数石碾的往复碾压和士兵的号子声中,顽强地从冻土上隆起。新筑的墙体在暮色中泛着湿润的青灰色冷光,与旁边干燥的基础部分形成鲜明对比。孙元化绕着新筑的墙体走了一圈,手指抚过那冰冷坚硬的表面,微微颔首。这墙,是扎向辽东风雪的第一根楔子。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
辕门外,午后的烟尘尚未落定。一支新的队伍在寒风中抵达,带起漫天黄尘。这是第二批精选的华北战兵,来自真定卫,一千二百人。他们同样穿着各色旧袄,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陌生营地的茫然。与第一批不同,他们没有立刻被推上严苛的队列训练场。
“都听好了!”负责安置的锦衣卫百户站在拒马旁,声音洪亮,“尔等暂编为‘预备队’!今日起,先去西边筑垒区!搬石头!搅灰浆!熟悉营规!听匠头指挥!敢偷懒耍滑者,鞭二十!”
命令简单粗暴。真定卫的兵卒们面面相觑,被驱赶着走向那片喧嚣的筑垒区。在那里,他们看到了堆积如山的青灰色块石和碎石,看到了巨大的搅拌槽里粘稠的青灰色泥浆三合土,看到了同伴们推着沉重的石碾,在号子声中汗流浃背。周大福指派着:“你!带十个人去碎石堆!把大块的挑出来垒地基!你!带二十个去搅灰!石灰、砂子、碎石,按墙上贴的死数配!一锹都不能错!”
真定卫的士兵们笨拙地拿起工具,搬运着沉重的石块,搅拌着刺鼻的灰浆。他们听着此起彼伏的号子,看着那一点点“长高”的怪异墙体,感受着营地里那种被无形鞭子抽打着前进的紧张节奏。这是另一种形式的“入营”仪式——用汗水、力气和对规矩的初步服从,融入这座正在钢铁意志下飞速成型的军营。筑垒区的喧嚣与操练场的号令,构成了通州营最真实、也最沉重的底色。
乾清宫的灯火驱散了初春傍晚的寒意。朱由校靠在暖炕上,手中展开的是徐光启通过兵部加急递进的奏折。墨迹尚新,字里行间带着通州营的尘土与汗水气息。
“…臣光启谨奏:新军编练,依西法而行。今将一千五百战兵合编为三大方阵,初习横纵变阵之法。首练混乱无序,阵不成形。臣以石灰画线于地,定其轨迹,强令士卒按线移步。自辰至申,操演五度。初时步履蹒跚,队列歪斜;至暮,虽仍有参差,然阵型筋骨已具,横纵转换初得章法。士卒疲敝而令行渐止,此‘绳墨’之功也。孙元化督练甚严,戒尺导引,功不可没…”
朱由校的指尖在“绳墨之功”四字上轻轻敲了敲,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。他仿佛看到了校场上那一道道被踩踏模糊又不断补上的白色石灰线,看到了士兵们笨拙却努力循线而动的身影。这笨法子,透着徐光启格物致用的智慧。
目光下移:
“…筑垒之事,同步推进。三丈基础经两日晾晒,石灰包埋墙根验夯反应微弱,夯实合格。今日始砌墙体,以三合土石灰一、砂二、碎石三分层铺筑,每层厚五寸,以石碾反复碾压,至‘指按无痕’方算合格。首日筑墙一丈,高三尺。墙体青灰,质地坚密,验之无裂。周大福等匠兵出力尤甚…”
奏折里没有华丽的辞藻,只有冰冷的数字和务实的描述。朱由校却能透过纸背,感受到石碾碾过湿料时沉闷的声响,看到士兵们汗流浃背推动石杠的脊梁,触摸到那初生墙体冰冷坚硬的质感。这墙,是通州营扎下的根。
“…另,真定卫一千二百兵员于本日午时抵营。臣观其初至,筋骨未舒,营规未熟,暂编为预备队,悉数调入筑垒区,搬运石料、搅拌三合土。一则以劳力强其筋骨,使其习于号令;二则令其耳濡目染,感受营中铁律,为日后操练筑基…”
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,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。
相邻推荐:与兽之旅[末世] 离婚竞拍 大鹅和反派上婚综后,嘎嘎精彩 农女与刽子手[重生] 各位,加钱超度吗?团购七折 我在秘境种地:附魔总歪成奇葩 麦老头的性福生活 我在平行世界玩说唱,成顶流了? 我在无限世界浪啊浪 疯犬将军的小公主 今夜入怀 公主妮娅的洗脑恶堕计划 四合院:傻柱他舅来了,逆天改命 苟在修仙界的远古巨熊 盗墓:开局古神夺舍,我反手炼化 草头仙之驱邪 高岭之花重回神坛[快穿] 自我攻略的娇妻 [影视同人] 我们的秘密 单选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