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西市,午后的喧嚣声浪裹挟着浓烈的香料气息、牲畜的腥臊味,以及千百种语言交汇成的混沌嗡鸣,扑面而来。阳光灼热,晒得青石板路面蒸腾起氤氲热气,也蒸腾着这座天下第一商埠永不衰竭的欲望。
狄仁杰身着常服,步履从容,仿佛只是穿行于这沸腾人海的一叶扁舟。身侧,李元芳警惕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攒动的人头、色彩斑斓的胡商驼队、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。市井的活力与躁动,在狄仁杰眼中,是帝国血脉奔涌的脉搏,也潜藏着随时可能溃堤的暗流。
喧嚣的声浪陡然被一阵更加尖锐、混乱的惊叫撕裂。那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,瞬间炸开,带着一种发自骨髓的恐慌,迅速蔓延。人群像受惊的蚁群,哗然四散奔逃,又忍不住被某种巨大的恐惧吸引着,向骚乱的中心——胡商云集的“波斯邸”区域涌去。
“大人!”李元芳低喝一声,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般微弓,右手本能地按向腰间佩刀,锐利的眼神穿透混乱的人群,直指骚乱源头。
狄仁杰眉头微蹙,脸上那份惯常的从容并未褪去,只是眼底掠过一丝凝重。他并未言语,只微微颔首。李元芳立刻会意,身形一展,如同劈开浪涛的舟楫,沉稳而迅捷地拨开惊慌失措的人群,为狄仁杰开出一条通路。狄仁杰紧随其后,宽大的袍袖在拥挤中纹丝不乱。
波斯邸前,景象一片狼藉。十几个肤色各异、身着华丽锦袍的胡商,此刻已全无往日的精明与倨傲。他们有的瘫软在地,涕泪横流,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;有的则状若疯癫,用狄仁杰听不懂的波斯语、粟特语、大食语声嘶力竭地哭喊着,声音凄厉绝望;更有甚者,不顾体面地跪趴在地上,对着波斯邸紧闭的大门连连磕头,额头撞击石板发出沉闷的“砰砰”声。
“魔鬼!阿胡拉·玛兹达的诅咒降临了!”一个满脸虬髯的粟特商人,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,指着波斯邸那扇厚重、雕刻着繁复火焰纹饰的胡桃木大门,嘶吼着,“阿罗撼老爷!阿罗撼老爷被恶鬼拖走了!它……它回来索债了!”
“完了!全完了!”另一个身材肥胖的波斯商人,锦袍被汗水浸透,紧紧贴在身上,他捶打着胸口,绝望地哀嚎,“我们的金子!那些金子……那是魔鬼的诱饵!沾了血的!阿罗撼就是第一个!下一个是谁?是我?还是你?!”他猛地抓住旁边一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同伴,用力摇晃着。
恐惧如同瘟疫,在胡商之间飞速传染。他们围拢在波斯邸前,像一群被逼入绝境的困兽,哭喊、咒骂、祈祷,混乱的声浪几乎要将周遭的空气点燃。几个长安本地的差役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场面震慑住了,手持水火棍,却只能徒劳地呼喝着维持秩序,声音完全淹没在绝望的喧嚣里。
狄仁杰的目光越过这群崩溃的胡商,落在那扇紧闭的、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大门上。门楣之上,一个清晰的、如同被烙铁烧灼出的焦黑印记,赫然映入眼帘。那印记线条刚硬扭曲,宛如燃烧的火焰被强行凝固,又似某种古老而邪恶的眼睛,空洞地俯视着门前的混乱与哀嚎。一种不祥的、带着硫磺与铁锈气味的寒意,悄然弥漫开来。
“肃静!”李元芳猛地踏前一步,舌绽春雷,声音如同金铁交鸣,瞬间压过了嘈杂的哭喊。他腰间的佩刀虽未出鞘,但那凛冽的气势已让几个哭嚎得最凶的胡商如同被扼住了喉咙,声音戛然而止,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。
狄仁杰缓步上前,袍袖轻拂,目光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扫过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。“本官狄仁杰,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,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,“何事惊慌?死者何人?因何而死?”他的视线,最终停留在那个焦黑的火焰印记上,眼神深邃如渊。
那满脸虬髯的粟特商人,仿佛抓住救命稻草,连滚爬爬地扑到狄仁杰脚边,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因恐惧而断断续续:“大……大人!是阿罗撼老爷!我们西市最富有的波斯胡商!他……他死了!就在里面!就在他自己的金库里!那印记……”他颤抖着指向门楣,“那是祆教最恶毒的诅咒!是‘阿日·达哈卡’(A?iDahāka)的印记!只有被恶鬼索命的罪人,灵魂才会被烙上这个,永世不得超生啊!”
“索债!”肥胖的波斯商人嘶声接口,脸上的肥肉因恐惧而抖动,“阿罗撼放贷!利息高得像刀子!现在……那些被他逼死的债主,变成恶鬼,回来找他了!它们刻下印记,拖走了他的魂!下一个就轮到我们这些借了金子给他的人!那些金子……都是魔鬼的钱!”他语无伦次,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。
“恶鬼索债?”狄仁杰低声重复,目光再次落在那焦黑的印记上,若有所思。他没有理会胡商们惊恐的辩解和相互指责,径直走向波斯邸紧闭的大门。他伸出手,手指并未直接触碰那焦痕,而是悬停在印记上方寸许,感受着印记边缘残存的、一丝微不可察的余温。指腹在印记附近的木质纹理上缓缓拂过,感受着那异常的焦脆质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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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开门。”狄仁杰的声音不容置疑。
沉重的胡桃木门被差役合力推开,发出艰涩的呻吟。一股混合着浓郁沉水香、皮革、羊皮卷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类似铁锈又似焦糊的奇异气味,扑面而来,冲得人眉头紧锁。门内并非想象中的奢华厅堂,而是一条幽深、只容两人并行的甬道,两侧墙壁光秃秃的,没有任何装饰,只有冰冷的石壁。甬道尽头,一扇包裹着厚厚铜皮、镶嵌着巨大黄铜铆钉的铁门紧紧关闭着,门上的铜环狰狞如兽口。
甬道内光线极其昏暗,只有墙壁高处几个狭小的气窗,吝啬地投入几缕浑浊的光柱,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。甬道地面,一条由深褐色污渍构成的拖痕,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,从铁门方向一直延伸至门口,在门槛处戛然而止,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硬生生拖了出去。
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鹰隼,沿着这条拖痕缓缓移动,最终定格在门槛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。那里,一小片指甲盖大小、颜色异常艳丽的靛蓝色碎屑,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弱的、近乎妖异的光泽。他蹲下身,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丝帕,极其小心地用帕角边缘,将那片碎屑拈起。丝帕的洁白衬得那靛蓝愈发刺眼,仿佛凝固的毒血。
“元芳,”狄仁杰的声音在幽暗的甬道里显得格外清晰低沉,“守在此处。任何人不得靠近。差役封住波斯邸前后所有门户。”
“遵命!”李元芳沉声应诺,手按刀柄,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立在门口,锐利的目光扫视着门外惶惶不安的人群。
沉重的铜皮铁门被两名强壮的差役奋力推开,沉闷的铰链转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,仿佛开启的是地狱之门。一股比甬道中浓烈十倍的混合气味汹涌而出——沉水香竭力掩盖下的,是浓重的血腥、内脏的腥气,还有一种刺鼻的、如同烧灼金属与腐烂皮革混合的怪味。
金库不大,却令人窒息。墙壁是厚重的条石垒砌,冰冷坚硬。地面中央,散乱地堆放着几口敞开的木箱,箱中并非耀眼的金银,而是成捆成捆、用坚韧牛皮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羊皮卷轴。卷轴边缘磨损严重,显然是频繁取阅之物。除此之外,偌大的金库竟显得异常空旷,只有角落零星散落着几枚黯淡无光的波斯银币,与这“西市首富”的称号格格不入。
金库中央,波斯富商阿罗撼仰面倒在冰冷的地面上。他身材高大,即便死去,也依稀可见生前的威严。身上穿着昂贵的紫色波斯锦袍,金线绣着繁复的火焰纹路,象征着祆教对光明的崇拜。然而此刻,这身华服被大量暗红近黑的血迹浸透、污染,尤其在心口位置,形成一个巨大的、令人作呕的深色斑块。
最触目惊心的,是他饱满宽阔的额头正中。一个与门外印记一模一样,却更加清晰、更加深刻的火焰烙印,深深地刻印在皮肉与骨骼之上。烙印边缘的皮肤翻卷焦黑,深可见骨,仿佛有地狱的火焰曾在那里燃烧。烙印中心,残留着些许粘稠的、呈现出诡异靛蓝色的物质,在昏暗的光线下,如同恶魔干涸的泪痕。
狄仁杰屏息凝神,缓缓蹲伏在尸体旁。他并未急于触碰那致命的烙印,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双薄如蝉翼的鞣制羊皮手套,仔细戴好。他先俯身,凑近死者微张的口鼻,鼻翼微动,仔细分辨着那混合气味中可能隐藏的线索。浓重的血腥味之下,似乎有一丝极淡的、类似苦杏仁的甜腻气息萦绕不散。
接着,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阿罗撼锦袍的领口,露出脖颈。颈部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暗紫色淤痕,尤其是喉结下方两侧,指印状的深色淤斑清晰可见。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刀,仔细审视着这些淤痕的形状、深浅和角度。
做完这些,他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那致命的额头烙印。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纯银镊子,尖端极其纤细。他用镊子尖端,极其谨慎地从烙印深处焦黑的皮肉缝隙里,镊取了一丁点几乎难以察觉的靛蓝色残留物。这微小的碎屑被放入另一个更小的、内衬白绢的银盒中。
随后,他又用镊子,轻轻拨开烙印边缘一片卷曲、焦脆的皮肉碎片。皮肉之下,暴露出的额骨表面,赫然也沾染着星星点点的靛蓝色。更令人心惊的是,额骨上那烙印的刻痕,其深度和走向,竟显示出一种由内向外、由深至浅的微妙特征,仿佛……仿佛那烙印是从颅骨内部向外用力刻下的!
狄仁杰的目光在尸体、空荡的金库、散落的羊皮卷轴之间缓缓移动。他拿起一卷散落在尸体手边的羊皮卷轴,解开牛皮绳。卷轴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扭曲的波斯文字,其间夹杂着大量奇特的、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符号,以及精确到毫厘的数字记录。卷轴的边角,清晰地印着一个拇指大小的印记——正是那火焰烙印的微缩版!
“大人!”一名经验丰富的长安县仵作,在狄仁杰示意下,终于得以靠近验看。他只看了一眼尸体额头的烙印和颈部的淤痕,便脱口而出:“这……这分明是被人扼住咽喉,活活勒死,再刻上这恶毒的印记啊!手段何其残忍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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狄仁杰并未立刻反驳,只是将手中那卷写满火焰符号与数字的羊皮卷递给仵作:“仔细看看这些卷轴。再验看尸体口鼻、指甲缝内,可有泥沙、织物纤维等物。尤其注意他双手指甲,是否有异样断裂或残留物。”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靛蓝色的碎屑和额骨上诡异的刻痕方向,眼神深邃如古井。
仵作依言仔细翻看羊皮卷,又蹲下重新验看尸体。他掰开死者紧握的拳头,查看指甲缝,又撬开下颌检查口腔。片刻后,他脸上露出困惑之色:“大人,死者双手指甲完好,缝内只有少许他自己的皮屑和血迹,并无搏斗留下的他人皮屑或异物。口鼻中……除了浓重的血腥气,确实有一股……一股奇怪的苦味,像是……像是某种药石?而且……”他指着死者微微张开的嘴,“舌根处颜色异常发暗,不似寻常窒息。”
狄仁杰微微颔首,似乎印证了心中的某些推断。他不再言语,转身走向金库角落那几枚被遗忘的波斯银币,俯身拾起一枚,指尖感受着银币边缘粗糙的磨损。空荡的金库,堆积的债务卷轴,角落的零钱……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极致的反常。
“封锁此地。尸体移入冰窖,严加看守,任何人不得擅动。”狄仁杰的声音在金库冰冷的石壁间回荡,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元芳,随我去祆祠。”
长安城西北隅,祆祠(拜火教寺庙)高耸的祭火塔直刺青空,塔尖终年不熄的圣火在风中摇曳,投下长长的、变幻莫测的阴影。不同于西市的喧嚣,这里弥漫着一种肃穆到近乎压抑的寂静。空气中飘荡着檀香、没药焚烧后特有的浓烈香气,以及一种更原始的、燃烧木柴的烟火气。
祆祠内部空间宏阔而幽深。巨大的石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,墙壁上绘满了色彩浓烈、线条刚硬的壁画——英勇的斯劳沙(Sraosha)神只手持狼牙棒与毒蛇搏斗,象征光明的密特拉(Mithra)驾驭战车,还有那长着三个狰狞头颅、代表黑暗与谎言的恶龙阿日·达哈卡(A?iDahāka)在火焰中挣扎……光线从高窗和祭火塔顶投射下来,在壁画上、在光洁的石板地上,切割出明暗交织的诡异图案。
狄仁杰与李元芳的到来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打破了这片凝固的寂静。他们穿过空旷寂静的前庭,走向圣火大殿。大殿入口处,一名身着纯白长袍、头戴象征至高洁净的白色圆筒高帽的祆教执事,早已垂手侍立。他面容清癯,眼窝深陷,高挺的鼻梁带着典型的波斯特征,眼神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,平静无波。他微微躬身行礼,动作一丝不苟,如同壁画中走出的祭司。
“大唐狄公驾临,祆祠蓬荜生辉。吾乃执事米赫拉兹(Mithra),听候差遣。”他的官话带着明显的异域腔调,却字正腔圆,恭敬中透着疏离。
狄仁杰还礼,目光锐利地扫过米赫拉兹平静无波的脸,开门见山:“执事可识得此物?”他从袖中取出那个内衬白绢的银盒,轻轻打开,露出里面那片指甲盖大小、闪烁着妖异靛蓝光泽的碎屑。
米赫拉兹的目光落在靛蓝碎屑上,深井般的眼眸似乎极细微地波动了一下,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。他并未伸手触碰,只是凑近仔细端详了片刻,随即抬头,脸上依旧是那种近乎刻板的平静:“回狄公,此乃‘青金石髓’研磨之颜料。其色深邃如夜空,千年不褪,乃绘制圣像、书写神圣契约之圣物。唯我祆教高阶祭司主持之神圣仪轨,方可启用。此物……极其珍贵,亦极其神圣。”
“青金石髓?”狄仁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,追问道,“此物仅作绘制之用?可有其他特性?”
米赫拉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狄仁杰,望向大殿深处熊熊燃烧的圣火,声音低沉而庄重:“青金石髓,取自圣山之心,受阿胡拉·玛兹达(AhuraMazda)之光祝福,蕴含净化与守护之力。然……”他话锋一转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意味,“神圣之物,亦有其禁忌。此颜料研磨之时,需加入秘传之药引调和,方显其华彩。若未得神启,擅自以血肉之躯承受其色……尤其是刻入骨血,则药引之剧毒将被激发,其性猛烈,中者顷刻间血脉凝滞,如堕冰窟,痛苦万分而亡。此乃亵渎圣物之报应。”
剧毒!刻入血肉!狄仁杰心中豁然开朗,阿罗撼额骨上那诡异的靛蓝色斑点、口鼻中残留的苦杏仁气息、仵作所言的舌根暗色……瞬间串联起来!
“亵渎圣物?”狄仁杰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,紧紧锁住米赫拉兹,“执事可知,西市波斯富商阿罗撼,正是额头被烙刻此‘阿日·达哈卡’之印,内含此‘青金石髓’剧毒颜料,毒发身亡!此印,与贵教圣火契约之印记,同出一源!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锤,敲打在寂静的大殿石壁上,激起阵阵回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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