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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0章 不立危墙（第2页）

未时，文华殿议事厅内灯火通明。窗外暴雨如注，雷声滚滚，仿佛在为殿内凝重的气氛擂鼓助威。内阁首辅叶向高、阁臣韩爌肃立御案前，神情凝重。朱由校面沉似水，案上摊着刚刚由叶向高亲笔草拟的《火药局安全生产敕》文稿。

叶向高苍劲的笔迹在纸上流淌，字字千钧：

“奉天承运皇帝，敕曰：火药乃军国重器，性烈如火，安危所系。近查工部火药局，屡有疏失，致匠户死伤，朕心震恸。为杜祸患，保国安民，特颁此敕，着各火药局一体遵行：

一、储药之规：

储药库须择高燥之地，筑台离地三尺以上，确保避水防潮。

库房须坚固通风，严格分设‘硝库’、‘硫库’、‘成品库’三区，严禁混杂存放。

库房内外严禁携带任何火种，并设专人日夜巡查。

二、操作之禁：

三严禁，严禁携带任何明火含火石、火镰进入工坊及库区；严禁工匠穿着带有铁掌、铁钉之鞋靴入内；严禁使用铁器锤、铲、碾等捶打、碾压药料，改用铜器、木器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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配料须严格依循钦定比例硝七硫二炭一，由主事、匠头双人签字画押，存档备查。

阴雨、潮湿天气，暂停露天及易生静电操作。

三、监查之责：

各火药局增设‘监工’一职，由锦衣卫选派精干人员充任，常驻局内。

监工职责：每日核验配料记录、巡查库房安全、监督工匠操作规范。

凡一月之内，死伤匠户超过三人者，监工、主事、匠头一体追责，严惩不贷！

四、抚恤之令：

凡因公殉职之匠户，由内库拨付抚恤银五十两，着地方官亲送至家，妥善安置其家眷。

伤残者，由工部按例拨给钱粮养赡。

以上诸条，各局主官需勒石立碑，工匠需熟读背诵。倘有阳奉阴违、玩忽职守者，无论官职大小，一律严惩，决不姑息！钦此。”

朱由校接过朱笔，在文稿上仔细审阅。烛火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。他提笔，在末尾空白处，沉稳有力地加批一行：

“加：工部每月朔初一、望十五两日，须派本部郎中以上官员，亲赴各火药局巡查。查验安全规程执行、库房状况、抚恤发放。巡查结果，需主官与巡查官员共同签押于《安全巡查册》，呈报司礼监存档备查。违者，以欺君论处！”

“陛下圣虑周全！此条增补，可绝地方懈怠！”韩爌由衷赞道。

“司礼监！”朱由校将批阅好的敕令文稿递给王安。

“奴婢在！”

“即刻批红！用六百里加急，发往全国各府、州、县火药局及卫所火药作坊！命其接旨之日，即刻勒石公示，工匠熟记！若有延误，提头来见！”

“遵旨！”王安双手捧过那承载着无数血泪教训和未来生机的敕令，疾步而出。殿外，暴雨依旧倾盆，冲刷着紫禁城的琉璃瓦，也仿佛要涤荡尽那弥漫在帝国军工心脏里的积弊与血腥。

亥时的承乾宫暖阁，烛火温暖，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雨与肃杀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果香和墨香。按轮值侍寝的，是陕西周妃。她身着月白色的素雅襦裙，发髻轻挽，正安静地坐在小几旁，细心地剥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荔枝。几案上，摊开着一封来自陕西的家书，信笺略显粗糙，字迹却端正有力。

“陛下，尝尝这荔枝，岭南刚贡来的。”周妃将剥好的果肉盛在白玉小碟中，奉至朱由校面前，声音轻柔，带着一丝秦地的口音。

朱由校接过，目光却落在了那封家书上。周妃会意，轻声道：“是家父……澄城县令周显谟托人捎来的信。信中说，澄城县去岁大旱，颗粒无收，幸赖陛下天恩，拨下番薯种粮赈济。如今全县已种下番薯五千余亩，春雨虽少，但那薯苗……却倔强得很，长得极好，绿油油的一片，乡亲们都说……是活命的青天。”

朱由校拿起那封家书，目光掠过那些描述灾情缓解、薯苗长势的语句，最终停留在信笺末尾。那里用简笔勾勒着一柄伞的图样，伞面之上，赫然绣着几个朴拙却情真意切的大字：“澄城百姓感周公活命恩”。旁边一行小字注解：“公以罪身领种番薯，亲下田畴，教民农法。今春虽荒，邑无饿殍。百姓感戴，故制此伞，以表寸心。”

周妃垂下眼帘，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：“家父……上月因饥民冲击官仓放粮……获罪待参。蒙陛下开恩，不究其过，反准其‘戴罪立功’，以推广番薯赎其过。如今……能得百姓这一柄‘万民伞’……”她顿了顿，声音更低，“已是天大的福分，胜过千金万银。”

朱由校放下信笺，伸出手，温热的指尖轻轻拂过周妃乌黑的鬓发。他的声音在静谧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温和：“你父周显谟，虽身负罪责，然能体恤民艰，亲力亲为，以戴罪之身行活命之实，解一方倒悬之急。此等作为，比那些端坐衙署、空谈仁义的所谓‘清官’，更堪为父母官！民心如镜，这‘万民伞’，便是最重的褒奖，胜过金印玉带。”他忽然话锋一转，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笑意问道：“信里可说了？陕西百姓，吃着朝廷运去的赈济番薯，味道如何？可还吃得惯？”

周妃闻言，想起信中描述，忍不住“噗嗤”一声轻笑出来，脸上飞起淡淡的红晕：“信里说……蒸着吃软糯香甜，煮着吃汤水也甜，就是……就是吃多了容易胀气，闹肚子……不过，”她抬起明亮的眼眸，认真地说，“大家都说，胀气打嗝，也比饿得前胸贴后背，眼冒金星强百倍！”

烛火轻轻摇曳，将两人的身影投在温暖的墙壁上。朱由校的笑意更深了些。他取过案头另一份文书——那是陕西巡抚呈上的番薯推广长势图。周妃默契地移过砚台，素手轻执墨条，就着清水，细细研磨起来。墨香渐渐氤氲开来。朱由校一边翻看图表，一边不时询问着澄城赈济的具体细节：薯种分发是否到位？老弱如何帮扶？有无胥吏克扣？周妃依据家书所知，轻声细语地应答着。

暖阁之外，风雨未歇。更漏的水滴声，在寂静的深宫中显得格外清晰。四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。这承乾宫一隅的温暖与宁静，仿佛帝国庞大身躯中一处隐秘的港湾。白日里文华殿中经义的警醒、火药爆炸的惨烈、厂卫查案的肃杀、敕令颁行的雷霆，都在这一刻，被这关于番薯的甜香、关于万民伞的朴素情谊、关于一个戴罪县令与一方百姓共渡时艰的讲述，悄然抚慰、沉淀。三月二十六日，这交织着警示、血泪、铁腕与温情的漫长一日，终于在承乾宫研墨的沙沙声与关于民生疾苦的低语中，缓缓落下帷幕。帝国的车轮，碾过风雨，继续在泥泞与微光中，沉重前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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